谢道韫正在低声和儿子说话,看到王凝之进来,就住了嘴。
王凝之在榻边坐下,“怎么,觉得委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王殊走到他身边站着,低头轻声道:“没有。”
王凝之招手让谢道韫过来坐,继续对儿子说道:“这几年,我在城里的时间很少,在你的教育上参与不多,但这不代表我不关注,你知道吗?”
王殊有些惶恐,看向母亲,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道韫狠下心,侧过头不看儿子。
王凝之叹道:“你连回答个问题,都要你阿娘帮忙吗?”
“不是的,”王殊赶紧说道:“我不知道阿耶什么意思,所以不敢回答。”
王凝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在怕什么?”
王殊快哭出来了,“我怕阿耶失望,觉得我没有努力,没有学好。”
王凝之看了谢道韫一眼,拉过儿子,让他坐在两人中间,“不,恰恰相反,我对你的成长是满意的。”
“真的?”王殊抬起头看着父亲。
王凝之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你从小跟着范武子学儒,跟着你阿娘学书法文章,这两年又跟着李寿学武艺,每样都做得不错。”
王殊心情转好,嘿嘿笑了两声。
谢道韫忍住没翻白眼,这傻小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先扬后抑。
果然,王凝之接着说道:“但是,所有学的这些都浮于表面,你骨子里还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学而无用。”
王殊眨巴眨巴眼,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他有点懵。
“你问问自己,学儒、学书、学武都是为了什么,能答得上来吗?”王凝之问道。
王殊迟疑道:“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
“这个回答不坏,但是还不够,”王凝之笑道:“你是我的长子,琅琊王家的子弟,母亲出身陈郡谢氏,天下没多少人比你更尊贵了。”
王殊以为自己懂了,忙道:“我知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仅仅明白道理还是不够,”王凝之说道:“虽然你跟范武子学儒,他对儒家典籍的研究也确实厉害,但我不希望你做他那样的人,儒学不是经学,而是入世之学。”
王殊长长地哦了一声。
见儿子不以为然,王凝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知而不行,是为不知,你学那么多,到底有什么用?”
王殊又懂了,“无用之用。”
这话出自《庄子》,说的是有一棵树,用来作舟船,则沉于水;用来作棺材,则很快腐烂;用来作器具,则容易毁坏;用来作门窗,则脂液不干;用来作柱子,则易受虫蚀,所以成长了上千年,也无人砍伐。
庄子对此的评价,是正因为这棵树不成材,所以才得以终天年,是为无用之用。
王凝之无奈地看向谢道韫。
谢道韫憋着笑,赶忙撇清自己,“这可不是我教的。”
王凝之想了一会,说道:“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我去哪你去哪,白天只许听和看,晚上我来教你。”
王殊对此很开心,连连点头。
王凝之打发儿子离开,“你去跟何无忌说下,从明天开始,一起跟着我。”
看着儿子兴冲冲地走远,谢道韫终于忍不住了,笑道:“现在知道教他不容易了吧,一会什么都懂,各种不服,一会又可怜兮兮,让你狠不下心。”
王凝之报以苦笑,“我带段时间看看,他现在完全不谙世事,单纯得像个傻子。”
听他这么说,谢道韫不高兴了,“有你这么说自己孩子的吗?我们刚成亲那会,你还只知道在静室发呆呢,阿奴不比那时的你强?”
王凝之干笑两声,无力反驳,转而说道:“等朝廷对邓遐的任命下来,我打算奏请由范宁接任河南太守,你觉得如何?”
“你不是才说范武子不好的,怎么又想着用他?”谢道韫好奇道。
王凝之回道:“他随我多年,又出身顺阳范氏,早就该提升了。”
谢道韫很少想这些利益关系,但她聪明,很快明白王凝之的话只说了一半,“他父亲得罪了大司马,被贬为庶人,你这是向不受大司马待见的世家释放信号。”
“你这么说也没问题,”王凝之笑道:“但顺着你的思路,他还是王坦之的姊夫,那我是不是还有向太原王氏示好的意思?”
“难道没有吗?王文度丁忧结束,朝廷肯定是要重用的。”谢道韫说道。
王凝之无奈地看着妻子,“你把我想得太心思深沉了,我用范宁,一来是他重视教育,我需要他在司州大兴儒学,二来他有出身,任命他容易在朝中通过。”
谢道韫怀疑道:“真的这么简单?”
“哪里简单了?”王凝之不满道:“我希望他建学校,传授儒学,但我不要培养腐儒;他出身是不差,但得罪了大司马,朝廷也会顾忌的,哪样不得我操心解决。”
谢道韫笑得很开心,“我懂了,你说这么多,但主要还是无人可用。”
太守不比府上的衙属幕僚之类,可以由长官挑选任命,比如刘德秀,跟随王凝之的时间更久,但太守之位就没他的份。
在司州中下层官员的任命上,王凝之可以自主,甚至无视九品中正制,但到了太守这一级,那已经是朝廷有数的大员了,不可能随意指派。
唯一的例外是刘牢之,但他是靠军功领的边郡,算是特例。
南渡之后,风气日差,高门鄙视军事,所以常需要任用寒门来领军,在原来的时空,刘牢之同样如此。
寒门也是世家,不是庶民,纯粹的泥腿子根本摸不到入仕的门槛。
王凝之有心改变这个局面,但只能一点点来,比如他任命了一些书院出来的学生担任衙门小吏,甚至县令,又在军中提拔了郑遇和李盛等人。
对王凝之来说,现在已经不缺人了,缺的是安置人的位置。
所以他反驳谢道韫道:“这叫人尽其才,我还打算过阵子让子重回建康任职,不要占司州的位置了,腾出来给别人。”
王操之任荥阳太守有几年了,回中枢任职,对他和王凝之都有好处。
谢道韫问道:“你打算让谁接手荥阳?”
“还在考虑,打算问下你叔父。”王凝之笑道:“这次的事,叔父出力不少,我总得投桃报李。”
谢道韫一脸不信,“你才没这么好心,指不定在算计什么。”
王凝之哈哈大笑,“知我者,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