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谢安的心理素质,不可能被这几句话吓到,但自己兄弟是什么德性,他比谁都清楚。
尤其是王凝之还点明了“需要众将士们齐心协力”,以谢万的名士做派,他就不可能把手下将士当回事。
历史上谢万的名场面就是召集手下将领,用如意指着大家说了句“诸将皆劲卒”。
兵、卒之类的称呼就是骂人,原因很多,主要有两条,一是因为世兵制,当兵就得世代当兵,地位低下;二是当兵的都是流民或者寒门庶族之流,被门阀瞧不起。
所以谢万说完那句话的效果是“诸将恨之”,在战败的时候甚至想趁机把谢万给做了,而谢万最后的结局和殷浩一样,被贬为庶人,这才有了谢安的出山。
在王凝之看来,天下苍生望不望谢安,他不在乎,但陈郡谢氏需要他出来撑住场子,他就得捏着鼻子出来。
王凝之的话让谢安沉默了一小会,但他还是没有松口,“叔平北上历练几年,果然大不一样,句句不离朝廷大事。”
“大家都只讨论有无,迟早披发左衽。”王凝之对清谈风气向来不屑一顾。
谢安不以为然,“兴衰更替,怎么可以都怪到清言上?”
“儒道之争,还可以说是对如何治理天下的讨论,有无之争,何益于天下?”
魏晋之交,玄学的聚焦点是名教和自然,前者强调封建礼教和道德规范,后者强调天道自然和无为而治。
王凝之从后世来,自然知道这两者都有问题,但至少这些名门贵族是在批判两汉经学,说不定吵着吵着,就能修正董仲舒的儒学。
不过这条道没走多远就歪了,玄学里加入了越来越多的行为艺术,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他们无法超越,打铁、喝酒这类事倒是青出于蓝。
讨论的主题也变成了世界的本源是“有”还是“无”的问题。
当然,哲学讨论是有价值的,但参与讨论的这些人是国家的统治阶层,这事就很可怕了。
世界的本源和治理天下有一丁点的关系吗?
谢安不想争辩,在他看来,眼前的年轻人醉心于名利场,已经落了下乘,于是他淡淡答道:“我辈行事,无关天下。”
王凝之闻言,失望而归。
到家后,王羲之带回的消息同样不乐观:各大世家集体反对桓家接手豫州。
王凝之回到房中,心中十分压抑,只想大骂一句: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搞得好政治?
这下换谢道韫过来关心他了,“这是在哪里受气了?”
“你三叔父那,我劝他接手豫州,他不干。”王凝之躺在榻上,双眼无神地看着上方的承尘,也就是这个时代的布艺天花板。
谢道韫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朝廷有旨意吗?”
“现在还没有,但朝廷倾向于还是交给谢家,你三叔父不接,那就是四叔父了。”
“所以你是在担心这个?”站在谢道韫的角度,她不明白这里面的区别,毕竟谢安和谢万在清谈方面都很优秀,但带兵方面一样的没经验。
王凝之苦笑着坐起身,他总不能说你四叔就是个白痴,属下都恨不得杀了他。
谢道韫见他不回答,又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回洛阳去吗?”
王凝之抿了抿嘴唇,迟疑道:“若是我和桓家联手,夺了豫州,你会怪我吗?”
他可以从洛阳出兵颍川,再让桓温从荆州出兵武昌,一南一北夹住豫州,逼朝廷就范。
以司马昱的一贯作风,他肯定是会屈服的。
谢道韫难掩惊讶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守住洛阳城,我需要一个能支援我的豫州。”王凝之轻叹:“你四叔父明显不是理想的人选。”
“你觉得他会见死不救?”
“不是,而是他做不了能力以外的事情。”
谢道韫这下懂了,“那你会夺豫州吗?”
“……不会。”
岳父刚死,就夺谢家的豫州,这种事他不能做。
但更讽刺的是,如果没有谢万的大败,谢安根本不会出山。
王凝之抓狂地抱头,先知有什么用,历史的走向自有其必然性,自己忙忙碌碌,东奔西走,改变的仍然有限。
谢道韫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痛苦,但能感觉到,拉下他的双手,默默地握住。
王凝之接受了身份带给他的好处,就要接受身份带给他的束缚,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在建康又待了几日,王凝之准备返回洛阳了。
谢道韫这次没有一同前往,她的几个弟弟还小,尚未出仕,眼下都待在京城守孝,她身为长姊,留下来还能有个照应。
王凝之本想带个自家兄弟一起过去,结果没有一个合适的,年长一点的涣之想做隐士,肃之想待在京城,放诞不羁的徽之就算了,操之、献之还小。
还有一点让王凝之不爽,琅琊王氏的先祖是王翦,传到现在居然一点尚武的精神都没了。
满脸幽怨的王凝之骑着马离开了建康,打算先去见下桓温,大战在即,抱下大腿提升信心。
桓温见到王凝之十分高兴,当着一众幕僚表扬他,“叔平这两年在司州大不易,洛阳能有今日的局面,都是他的功劳。”
王凝之可不想拉仇恨,他是来拉救济的,所以立刻谦虚道:“都是桓公指挥有方,凝之不敢居功。”
北方的情况桓温很清楚,继续表扬,“鲜卑人将那些后赵余孽都往南赶,中原乱象丛生,叔平主动出击,消灭李历,实乃大功一件。”
王凝之继续谦虚,“区区蟊贼,凝之尚可处理,但鲜卑人南下,还需桓公北上。”
几名幕僚跟着夸了几句,王凝之一一回应。
场面上的对话结束后,现场就只剩下桓温,王凝之和郗超三人。
郗超这时才笑道:“听说金墉城如今固若金汤,兵强马壮,阿兄真是好手段。”
“可别这么说,我哪来的马?”王凝之装可怜道:“这次过来,就是想请桓公支援一点马匹和水军。”
桓温大笑,“马匹就别想了,送给你你也养不起,水军我已有安排,你放心就是。”
黄河不是天险,守是守不住的,但水军仍可以作为洛阳城北面的一道防线存在,与步兵协同作战。
简单来说,就是黄河上的移动堡垒。
王凝之谢过,又道:“鲜卑人南下,豫州和徐州方向也很重要,若被敌人打穿,洛阳孤城一座,便毫无价值。”
桓温时刻关注的豫州的归属,看着从建康过来的王凝之,他一脸的似笑非笑,“叔平是来劝我拿下豫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