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着春桃递来的狐裘缩在车厢角落,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震动顺着脊柱往上窜。
霍烈的马鞭抽得脆响,混在早市的菜筐与挑夫的吆喝里,倒真像个进城卖菜的农妇车。
春桃的手指始终压着我腰间暗袋,那里头遗诏与血书叠得方方正正,还带着我掌心那道浅痕的血渍。
\"姑娘,看见西角楼了。\"春桃掀开车帘一角,晨雾里朱红的飞檐渐次清晰。
我摸了摸鬓边母亲留下的珍珠簪,那是前世被顾氏爪牙扯断的发饰,这一世我重新镶回发间——有些东西,断了也要粘起来扎进敌人的喉咙。
马车在顾府侧门停下时,顾沉舟正倚着廊柱等我们。
他玄色锦袍上还沾着未干的露水,眼尾青黑,显然彻夜未眠。
见我下车,他大步跨过来,抬手要碰我发间的簪子,又在半空中顿住,指节微微发颤:\"昨夜顾氏在朝上参了我三本,说我私通外臣、纵容内眷干政。\"
\"他们要的是由头。\"我将暗袋里的东西往他手里一塞,\"遗诏在你这儿更安全。
我今日穿朝服上殿,以苏氏嫡女的身份应下这桩弹劾。\"
顾沉舟的指腹擦过我掌心的浅痕,忽然低头吻了吻那道血印:\"苏明月,你总爱把最危险的事往自己身上揽。\"
\"因为我知道,\"我踮脚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会给我兜底。\"
早朝的钟声撞响时,我跟着顾沉舟踏过丹墀。
白玉阶上结着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文武百官的目光像针,扎得后颈发疼——有顾氏的党羽斜眼冷笑,有中立派官员欲言又止,还有几个老臣朝我微微颔首,那是父亲从前的旧部。
\"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顾氏家主顾承业的声音像破锣,在金殿里炸开。
他颤巍巍跪下来,袖中抖出一卷黄绢:\"臣要弹劾顾氏世子顾沉舟,与苏氏嫡女苏明月勾结外臣,私藏先帝遗诏,意图谋逆!\"
金銮殿霎时鸦雀无声。
我垂眸看着自己绣着缠枝莲的朝靴,前世此刻,我也是这样站在殿下,听顾氏用同样的罪名碾碎苏家满门。
那时我哭着喊着要辩白,却被拖出去杖责,血浸透了满地的青砖。
\"顾大人说私藏遗诏,\"我抬眼直视龙椅上的小皇帝,他才十二岁,正捏着玉如意啃指甲,\"不知这遗诏是何内容?\"
顾承业的胡须抖了抖:\"自然是...自然是先帝传位给旁支的逆诏!\"
\"那顾大人可曾见过这遗诏?\"我往前一步,\"若没见过,便是诽谤;若见过,便是私藏——无论哪种,都是欺君之罪。\"
殿下响起抽气声。
顾承业的脸涨成猪肝色:\"苏明月,你...你还与北戎使者私会!上月十五,你在城西破窑见了个穿胡服的男人!\"
我差点笑出声。
前世顾氏也是拿这事儿做文章,那穿胡服的男人是霍烈假扮的,为的是引顾氏的暗桩上钩。
我看向霍烈,他正站在殿门口,手按在剑柄上微微点头。
\"顾大人说的可是这位?\"我转身指向霍烈,\"他是顾世子的贴身侍卫霍烈,上月替我送了幅绣品给城西的老妇人——那是我母亲的乳母,因顾氏抄家流落至此。\"我从袖中摸出老妇人的信,\"这是乳母的亲笔,顾大人若不信,不妨传她上殿对质?\"
顾承业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身旁的礼部侍郎赶紧接话:\"苏姑娘擅闯宫禁!三日前你夜探慈宁宫,分明是想盗取先帝密档!\"
\"慈宁宫的陈公公可在?\"我看向立在皇帝身侧的灰衣老太监。
陈九弓着腰上前,眼角的刀疤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回苏姑娘,老奴昨夜才替陛下整理完慈宁宫的典籍。
苏姑娘三日前是奉皇后懿旨,替太后抄经——太后的手谕还在司礼监存着。\"
\"好个环环相扣!\"顾承业拍着丹陛大喝,\"可顾沉舟呢?他私调羽林军,分明是要...\"
\"顾大人说私调羽林军?\"顾沉舟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三日前西市走水,我调羽林军救火,有京兆尹的公文为证。顾大人若觉得救火是谋逆,不妨问问西市被救的百姓答不答应。\"
金殿里响起细碎的议论。
我看见几个老臣摸着胡须点头,连小皇帝都放下了玉如意,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顾沉舟。
顾氏的党羽们开始交头接耳,有人悄悄扯顾承业的袖子。
可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左都御史突然出列。
他是顾氏安插在都察院的钉子,我前世被毒杀时,他还在折子上写\"苏氏女暴毙乃天罚\"。
\"臣有更紧要的罪证!\"他抖着手里的羊皮纸,\"苏明月与北戎二王子有书信往来,这是从她的妆匣里搜出的密信!\"
我的心猛地一沉。
前世顾氏也用过这招,但那时我确实没收到过什么密信——难道这一世他们提前了手段?
曾经,我随苏家军在边境巡查时,有幸见过北戎二王子书写汉字,对他左撇子的字迹特点印象深刻。
此时,我心中已有了判断。
\"展来。\"皇帝奶声奶气地说。
左都御史将信呈给陈公公。
陈公公展开的瞬间,我瞥见信末的落款:\"拓跋宏\"。
那是北戎二王子的名字,前世他在边境屠过三个苏家军的寨子。
\"苏明月,你还有何话说?\"左都御史的声音里带着得意。
我攥紧了袖中的匕首。
前世我死得不明不白,原来顾氏连通敌的罪名都备好了。
可这一世...我的目光扫过顾沉舟,他正盯着那封信,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
\"这信是假的。\"我突然笑了,\"我曾在边境见过北戎二王子书写汉字,他左撇子,写起汉字来左边重右边轻。
这封信的笔锋全在右侧,分明是右撇子模仿的。\"我看向左都御史,\"顾大人不妨问问,您府里的清客中,可有右撇子的书法先生?\"
左都御史的脸刷地白了。
顾承业猛地站起来,腰间的玉牌撞在丹陛上叮当作响:\"你...你这是强辩!\"
\"是不是强辩,查一查墨色便知。\"我往前走了半步,\"这信的墨里掺了松烟,是京城'松雪斋'的特制墨,只卖给三品以上官员。
顾大人,您上个月是不是在松雪斋买了十锭松烟墨?\"
顾承业的嘴唇直哆嗦。
金殿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我看见小皇帝拽了拽陈公公的袖子,陈公公凑过去说了几句,小皇帝便拍着龙椅喊:\"顾爱卿,苏姑娘说的可属实?\"
顾承业\"噗通\"一声跪下来,额头顶着青石板:\"陛下明鉴,臣...臣被奸人蒙蔽了!\"
我退回到顾沉舟身侧,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悄悄碰了碰我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传来。
这时陈公公突然凑过来,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说:\"苏姑娘,昨夜老奴查着先帝当年的暗卫名录,有个名字...\"
他的话被顾承业的哭声打断。
我望着殿外飘起的雪花,忽然想起前世顾氏最后拿出的那封\"通敌信\"——原来他们早就在布局,而这一世,我不过是比前世早了半步。
可左都御史刚才那封突然出现的信,却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我盯着顾承业颤抖的后背,心里浮起一丝不安。
难道顾氏还有后手?
\"退朝!\"小皇帝揉着眼睛喊。
顾沉舟握住我的手往殿外走。
雪落在他的肩头上,像极了前世他跪在我床前时,发间落的那层霜。
我仰头看他,他也正低头看我,眼底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明月,\"他的声音轻得像雪,\"刚才那封信...\"
\"我知道。\"我打断他,\"顾氏不会这么轻易认输。\"
我们上了马车,在前往顾府的路上,顾沉舟紧锁眉头,说道:“顾氏今日吃了瘪,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动作。”我点了点头,心中也在思索着顾氏可能的后手。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霍烈撞开殿门,脸上还沾着血:\"世子!顾氏的人包围了城西破窑,他们...他们说抓到了北戎的细作!\"
我心中一惊,手不自觉地抓紧了顾沉舟的衣袖。
顾氏竟然会使出这一招?
但我很快镇定下来,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城西破窑里,还藏着我留给顾氏的另一个\"惊喜\"。
霍烈的声音撞进耳朵时,我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前世此时,顾氏正是用城西破窑里\"北戎细作\"的尸体,将苏家扣上通敌的铁帽——那时我跪在雪地里,看着乳母的尸体被拖出来,她腕上的银镯还是我十二岁时送的。
\"带路。\"顾沉舟的手按在我腰间,掌心的温度透过狐裘渗进来,\"明月,你坐我的马车,霍烈骑马在前。\"
我攥住他的手腕:\"顾氏要的是活口,他们不会轻易杀人。\"前世乳母是被毒杀的,药粉混在破窑的灶灰里——这一世我早让春桃给乳母换了住处,破窑里的\"细作\",怕不是顾氏自己安插的。
马队穿过西市时,雪越下越大。
我掀起车帘,看见顾氏的家将举着火把,将破窑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顾承业的次子顾明远,他腰间悬着鎏金匕首,正是前世割断乳母喉管的那柄。
\"苏姑娘来得正好!\"顾明远踩着雪堆上前,靴底碾碎了半块青砖,\"我等在窑里搜出北戎的狼头旗,还有这——\"他抖开一方绣着狼纹的帕子,\"与你妆匣里那封密信的纹路一模一样!\"
我盯着那帕子,前世顾氏用的是染血的肚兜,这一世倒换了花样。\"顾二公子的戏码,比去年上元节的杂耍还热闹。\"我轻笑一声,\"你说这帕子是我的?可我上月在慈宁宫抄经,每日用的帕子都由司礼监收着——陈公公,劳烦你取来对质?\"
春桃在一旁轻声提醒我:“姑娘,顾氏可能还有其他手段,您要多加小心。”
陈公公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他缩着脖子从怀里摸出个檀木匣:\"苏姑娘抄经时用的帕子,老奴每日收在司礼监,连压痕都没动过。\"他掀开匣盖,十二方素色帕子整整齐齐码着,边角的缠枝莲针脚与顾明远手里的狼纹帕子截然不同。
顾明远的脸白了大半。
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个裹着破棉袄的老妇人跌跌撞撞冲出来,怀里抱着个青布包裹:\"苏姑娘救我!他们说我是细作,要烧了我!\"
我瞳孔一缩——那是顾氏安插的假乳母。
前世我就是被这声尖叫引过去,结果踩中了埋在雪下的火油。\"阿婆莫怕。\"我往前一步,顾沉舟的手臂却横在我身前,\"霍烈,带阿婆去京兆尹衙门录口供。\"
霍烈的刀鞘重重磕在顾明远脚边:\"顾二公子若再拦着,我便替世子请旨,查一查顾府私养死士围民宅的罪。\"
顾明远后退两步,火把在他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我望着破窑里忽明忽暗的火光,前世此时我正扑向那堆火,试图抢出所谓的\"证据\",结果被火舌舔到裙摆,烧得半条腿废了——这一世,我站在顾沉舟身侧,看霍烈带着假乳母离开,看顾氏的家将们互相使眼色后退。
\"走。\"顾沉舟低声道,\"回府。\"
马车上,春桃替我解下被雪水浸透的狐裘。
顾沉舟的手指抚过我冻得发红的耳垂:\"你早料到顾氏会来这手?\"
\"前世他们也是这么玩的。\"我将冻僵的手揣进他暖炉里,\"只是没料到他们换了帕子——看来顾氏的智囊团,今年换了人。\"
\"陈公公今日在殿上说的暗卫名录...\"顾沉舟的声音低下去,\"他说有个名字与苏家有关。\"
我心里一震。
前世我至死都不知道,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血书里,藏着先帝暗卫\"青鸾\"的线索——而陈九,正是当年\"青鸾\"的统领。
\"今夜子时。\"我望着车外渐暗的天色,\"慈宁宫后殿的密室,我要去看看。\"
顾沉舟的手指骤然收紧:\"太危险。\"
\"不危险的话,\"我抬眼望进他深潭般的眼底,\"怎么能挖出顾氏的根?\"
他沉默片刻,突然握住我的手按在他心口:\"我陪你。\"
雪落在车帘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望着他喉结滚动的模样,忽然想起前世他死在我怀里时,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看江南的春樱——这一世,我要先替他斩断所有荆棘。
陈公公的信鸽从车顶掠过,带着他今夜要送进顾府的密报。
我摸了摸鬓边的珍珠簪,那枚簪子的空心处,还藏着母亲当年画的慈宁宫密室图。
今夜,该是揭开某些秘密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