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藤根雕琢而成的床榻上,乳白色的荧光黏液如同最顽固的污迹,覆盖着表面每一处虬结的木纹。
它们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粘滞的光泽,艰难地包裹住一片深褐色、边缘已经板结成痂的干涸血渍。
那是昨夜狂喷而出的腥秽留下的最终印记。
几片被黏液边缘灼烧到的、枯卷萎缩的细小嫩藤芽孢,如同濒死的虫豸挂在旁边,已然彻底灰暗。
死寂如同冰封的坟墓。
石甲拖着沉重的脚步,绕过藤塔下方波光粼粼的水史莱姆养殖池。
水面下那些幽蓝软弹的团块翻滚着,折射出令人不适的圆润光泽。
他眉头拧成死结,赤红的瞳孔里燃烧着未散尽的暴躁雷火,像两颗快要裂开的熔岩弹丸。
鼻腔里吸进的气息:水腥、土腥、草腥,甚至残留的呕吐物恶臭如同一把把钢锉,狠狠磨砺着他的神经边缘,让那未熄的狂暴戾气更加灼热鼓胀,几乎要冲出头骨。
他需要爆炸,需要破坏,需要那拳拳到肉的撕裂感。
而不是对着这些该死的、软趴趴的……
与此同时,沐羽背对着营地中心的光源,半跪在一片藤蔓新生嫩皮覆盖的狼藉之中。
他的轮廓瘦削、僵硬,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像。
深色的藤蔓外衣沾染着大片新凝结的泥浆污秽和某种干涸凝固的深色斑块,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节轮廓。
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腕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覆了一层寒霜。
他的动作极慢,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精准到令人发指的规律性。
一只枯瘦的手,正极其缓慢地,伸向散落在他脚边的一个布制工具包。
包口大开,里面塞满了造型粗糙的石锤、凿子、打磨石片……
工具边缘大多崩口翻卷,蒙着厚厚灰尘,显然未经整理。
沐羽手指的移动轨迹如同生了锈的轴承,每一个指节的开合都清晰刻画出巨大的阻力感。
他的指尖颤抖着,在空气里划过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细小幅度,最终艰难地捏住了一柄断了一半的石凿边缘。
他没有看工具,没有看那片被黏液覆盖污迹的藤根床榻,更无视了藤蔓大厅门洞雏形深处疯狂滋长、如同扭曲鬼爪般的翠绿光影。
沐羽深垂着头颅,视线仿佛凝固在膝前那片尚未干透的、新翻开的、混合着草腥和湿土的地面上。
那凌乱散落的工具如同祭品般围绕着他。
石甲停下了脚步。
熔岩堡垒冰冷硬朗的轮廓线条映着他那双赤红的眼。
他隔着几十步的距离,清晰地“看”到了那身影脊背上绷紧到如同下一秒就要崩裂的僵硬线条。
石甲只觉得一口浓痰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得他心肺欲炸。、
那股属于昨夜残留的暴躁力量又烧了起来,裹挟着对这突然闯入视野的腐烂气息的极致厌恶。
干他娘的!那滩东西蹲在这里干什么?守着他拉出来的屎吗?!
就在石甲烦躁的目光即将因厌恶爆发出实质性的雷火、准备怒喷一句脏话将这晦气东西驱逐出视野范围的刹那,那个半跪的身影,一直深埋向地面僵硬的头颅轮廓,极其极其细微地、向上抬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的动作慢得如同生锈的发条在滴答。
突然,一块沾满了深褐色干涸粘液和湿泥的、拳头大小、棱角尖锐的石块从那双死寂苍白、指关节因捏着断凿而暴突的手下方如同弹弓打出的弹丸以一种精准得超越想象、毫无任何前兆的诡异角度猛地向后上方射出。
破空声尖厉!撕裂凝滞的清晨空气!死死钉向了熔岩堡垒的方向!
熔岩壁垒墙面中央、那片刚刚在巨弩试射中留下焦黑弹坑、又被熔岩修补得微微鼓起、但颜色依旧深暗、如同新鲜伤疤的星银铁板区域。
石块带着一股裹挟了黏液、腐血、泥土、绝望和无法言喻的暴戾的毁灭气息,如同被投石机甩出的炮弹。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如同重锤砸在生铁棺材上的巨响。
石块狠狠撞在了那修补过的深暗弹坑核心部位。
星银铁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如同蛛网瞬间爬满整片修补区域。
焦黑的弹坑内部被砸得更深,一股更浓郁的硫磺硝烟味混杂着新崩裂的金属屑粉尘,从那裂口处猛地喷涌出来。
距离那巨响最近处,一名昨夜刚镶嵌过星银铁板的壮硕丘丘人战士(火斧重甲卫士),正扛着一块沉重的星银铁板走向堡垒。
这毫无预兆的恐怖巨响和脚下地面的猛然震动,如同炸雷轰在头顶。
“呃啊!!”他吓得魂飞魄散,惊骇交加之下的应激反应让他下意识松开了扛着的铁板。
沉重的星银铁板如同倒塌的墓碑,轰然砸在他脚前不足半步的泥地上。
铁板边缘深深嵌入地面,震起的混合着硫磺和金属腥气的泥土喷了他一头一脸。
“死…死……死人啦?!”
他瘫坐在地,指着砸落的铁板后面惊叫。
喧嚣声,惊呼声瞬间在堡垒下炸开!
石甲所有的暴戾和烦躁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和眼前手下失魂落魄的丑态猛地掐断,如同火炭被兜头浇了盆冰水。
他赤红的瞳孔猛地一缩,死死盯住巨响的源头:那片被石块砸得更深、裂纹密布的堡垒修补点!。
谁?!
石甲猛地扭头,熔岩堡垒冰冷铁壁构成的视角死角边缘。
那片藤蔓大厅入口的混沌阴影里,那个原本半跪在地、投射出浓厚垂死气息的身影此刻竟已不知何时缓缓地、动作僵硬却异常平稳地站了起来。
深色的藤蔓外衣下摆沾满了泥浆和干涸的深色污迹,拖曳在他脚下翻开的泥土上。
沐羽苍白得如同死尸的双手垂落在身侧,十指扭曲地蜷缩着,仿佛在极力压制某种无边的痛楚,又像是失去了控制的傀儡。
他的头颅依旧深深地垂着,颈窝完全淹没在晦暗的光影里,只有一小片光滑惨白的后颈皮肤暴露在外,在藤塔侧面惨淡的天光里如同一小块冰冷的墓碑石。
一只手,那只沾满了深褐色污垢、正剧烈颤抖痉挛着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捂向自己的胸口——那片颈窝烙印燃烧的源头。
另一只手竟已经极其精准地攥住了那个布制工具包的粗糙背带。
那动作的转换快到失真,快到让石甲产生了某种眩晕感。
仿佛方才那投射石块、引发巨响的动作从未发生,仿佛他一直就这样拎着工具准备上工。
他微微侧转了一点身体的角度,依旧深垂着头颅,露出的那点冰冷的后颈皮肤上似乎能依稀看到,下方被衣物和光影彻底遮蔽的颈窝深处,几丝亮蓝色的熔金纹路,正如同烧断的灯丝般挣扎着闪烁。
没有言语。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攥紧着背带。
如同拖着整个深渊的重量,迈开了脚步。
藤蔓外衣下沾满污迹的裸足踏过新翻出的、混合着黏液腐败味的湿土。
又一步踏过一片碎裂的工具残片。
那片染着他昨夜呕出秽物的粘液薄膜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他没有看那砸落的铁板,没有看惊呆的战士,没有看熔岩堡垒上再次受创的焦痕,更没有看几步开外,如同熔岩塑像般凝固在晨光里、赤红瞳孔死死锁定他背影的石甲。
他只是拖着工具包,一步、一步、一步地踏着沉重的湿泥粘滞声。径直走向那片藤蔓大厅入口深处,那疯狂滋长、光影扭曲如同地狱漩涡的藤蔓门洞。
他消失在入口盘结扭曲的、如同巨大胃袋雏形的藤蔓暗影里之前。
一只骨节扭曲、苍白得如同死物、沾满污泥秽物的手,最后一次从暗影边缘抬起。这一次,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抹过了那张深埋的低垂面庞的唇角。
抹的动作十分粗暴,像擦去某种必须清除的污迹。
但就在那只手移开的瞬间,一丝极其新鲜的、如同刚被强行拭去的粘稠的、深红色的血线赫然出现在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惨白僵死的下唇边缘。
石甲的身体猛地一震,赤红的瞳孔如同被针狠狠刺中。
他的双眼瞬间收缩成两点烧红的火星。
“噫……!”
他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混合着极端厌恶、惊骇与无法理解的困惑音调。
不是怒吼,更像被扼住脖子的凶兽发出惊诧的抽气。
那抹消失在藤蔓胃袋入口边缘的猩红血痕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石甲的灵魂深处。
一股强烈的、无法言喻的恶心感混杂着原始的暴力冲动冲上他的颅顶。
不是杀意,是那种看到爬满蛆虫的腐肉被强塞进嘴里的极致反胃感。
让他想撕裂,想焚毁,想用最狂暴的雷火把眼前这片藤蔓扭曲的入口连同里面那个腐烂的东西一起轰成齑粉。
他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暗金色的雷火光芒不受控制地在皮肤下流窜。
就在此时一个清晰、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石甲猛地回头。
叶莹站在一道尚未被晨曦完全染亮的石墙边缘。
她的身影在黎明的灰暗中显得格外清晰锐利。
那身浆洗得发白的藤蔓短装一丝褶皱也无,如同刚刚被晨露洗净。
她墨绿色的眼瞳平静无波,越过石甲那几乎要喷出实质烈焰的身影,精准地投向藤蔓胃袋入口处那片已然吞噬了一切、只余下疯狂滋长的翠绿光影。
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那层扭曲的屏障,落在那片无声死寂和刚刚消失的血痕之上。
之后她的目光随即移向正在爆发的边缘、双目赤红欲裂的石甲。
她的唇色在微光下显得异常浅淡。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绝对的穿透力,
清晰地传入石甲那被愤怒和反胃搅得天翻地覆的脑海。
“石甲。”
平淡无奇的两个字,如同冰水淋下。
石甲周身暴走的雷火骤然一滞,皮肤下流窜的金红光芒如同被无形巨手强行摁住。
石甲卡在了燃爆的边缘,憋闷得他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
叶莹的目光移开,重新落回那片沸腾扭曲的藤蔓门洞入口深处。
如同下达最寻常的指令。
“熔岩堡垒的修缮需要加力。”
顿了顿,她的视线似乎微微偏了一丝,再次掠过了那片深不可测的扭曲光影。
“巨拳在下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