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深处,恭房那扇象征着帝王最后尊严的金丝楠木门,在经历了三天三夜惨绝人寰、连绵不绝的“泄洪”交响乐后,终于……暂时……安静了。
死寂。
一种被彻底掏空、连灵魂都在颤抖的死寂。
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隙。浓郁到化不开的、混合着各种名贵熏香和……不可描述气息的味道,如同实质般涌了出来。门外跪了一地、面如土色、几近虚脱的太医和宫人们,被这味道一冲,好几个直接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福海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用浸透了顶级龙涎香的锦帕死死捂住口鼻,几乎是闭着眼、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他不敢抬头,只看到龙榻边沿,垂下一角曾经明黄、此刻却污秽不堪、皱巴巴如同破抹布的……龙袍下摆。
龙榻上,永昌帝萧胤如同一具被抽干了血肉的空壳,瘫在那里。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蜡黄中透着死灰,嘴唇干裂起皮,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那双曾经锐利如鹰、充满帝王威仪的龙目,此刻空洞地望着描金盘龙的殿顶藻井,里面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屈辱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三天!
整整三天!
他仿佛在地狱的油锅里反复煎炸!每一次汹涌的“洪流”都冲刷掉他一层帝王的尊严!药石罔效!意志崩溃!堂堂九五之尊,竟被一包小小的粉末,折磨得连如厕都需要宫人……清理!
“陛……陛下……”福海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感觉……好点了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再刺激到帝王脆弱的神经。
萧胤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空洞地落在福海那张涕泪横流的胖脸上。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挤出一个微不可闻、却充满刻骨怨毒的字:
“……妖……女……”
福海浑身一抖,连忙磕头:“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太医……太医说您这是……这是被邪毒伤了元气,需……需要静养,万不可再动肝火啊!” 他哪里敢提那妖女临走前说的“管到御膳房开饭前”刚好三天,生怕陛下再气出个好歹。
“静养……?”萧胤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朕……朕这江山……都要……被那妖女……掀翻了……还静养……?” 他想咆哮,可稍微用力,腹中那熟悉的、令人绝望的绞痛和空虚感再次隐隐传来!吓得他立刻僵住,连呼吸都放轻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素问那清冷的身影出现在内殿门口。她依旧是一身素净青衫,只是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手中端着一个白玉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剂。
“陛下。”素问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没有闻到殿内那诡异的气味,也没有看到龙榻上那狼狈不堪的帝王,“臣女熬了一碗‘九转回元固本汤’,或可……稍解陛下苦楚。” 她刻意避开了“止泻”、“解毒”等字眼。
福海如同看到了救星,连滚爬爬地让开位置。
素问走到龙榻边,将药碗递到萧胤唇边。那药香浓郁精纯,带着医仙谷特有的草木清气,甫一入鼻,萧胤那翻腾不休的肠胃竟奇迹般地……稍稍平复了一丝!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屈辱和愤怒。萧胤艰难地张开干裂的嘴唇,任由素问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喂入。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流入空虚灼痛的胃腹,一股温润平和的药力缓缓化开,如同久旱逢甘霖,那深入骨髓的绞痛和虚弱感,竟真的被压制下去几分!
一碗药喝完,萧胤蜡黄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血色。他闭上眼,长长地、极其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这三天,如同在地狱边缘走了一遭。
“谷主……”萧胤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那妖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她所下……究竟是何邪毒?!” 他问着,眼中却没了之前的暴怒和杀意,只剩下深深的忌惮和后怕。那包粉末……简直是噩梦!
素问垂眸,看着空了的药碗,声音清冷依旧:“回陛下,此女名为云渺,玄清观道士。其毒……臣女亦前所未见。非毒非蛊,无形无质,引而不发,唯受其‘意’所激者,方显其威……霸道绝伦,专破……心防体魄。” 她斟酌着用词,避重就轻,将“鬼医”手段归为“意毒”,既点出其可怕,又暗示其并非无解,只要不招惹。
“意毒……心防体魄……”萧胤喃喃重复,想到自己因暴怒而引动药效,想到那连绵不绝的折磨,身体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颤。这解释,让他更觉那妖女手段诡谲莫测,防不胜防!
他沉默良久,龙榻上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福海和太医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萧胤极其缓慢地睁开眼,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屈辱、愤怒、杀意……种种激烈的情绪如同退潮般缓缓隐去,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浓浓疲惫和……一丝认命的妥协。
“……拟旨。”萧胤的声音嘶哑而无力,却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
福海一个激灵,连滚爬爬地扑到御案前,铺开明黄绢帛,颤抖着提起御笔。
“玄清观女冠云渺……”萧胤的声音在空旷的内殿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虽……行止不羁,然……精研岐黄,手段……呃……独特。于……毒理一道,造诣……深厚,鬼神莫测……特……特封……‘鬼医’之名!赐……金玉腰牌!昭告……天下!”
“鬼医”二字出口,殿内众人皆是一震!连素问清冷的眸子都微微闪动了一下!
封赏?!
不是问罪?!
陛下……竟……妥协了?!
福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握不住笔。这旨意……简直是把被撕碎的圣旨和帝王被践踏的尊严,再捡起来自己踩两脚啊!可他一个字都不敢多问,只能颤抖着将“鬼医”、“手段独特”、“造诣深厚”、“鬼神莫测”这些字眼,艰难地誊写在圣旨上。
“……另……”萧胤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憋屈,“……念其……抚养稚子……不易……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灵药……若干!以示……朕……体恤……民……呃……道门之情!”
“体恤民情”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喉咙里卡着鱼刺。
“再……再赐……”萧胤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孩子……阿澈……玉如意……一柄!算是……朕……惊扰稚童……的……赔礼!”
赔礼?!
给那个撕了圣旨、爬了龙椅的“妖童”?!
福海和太医们只觉得眼前发黑,世界观彻底崩塌!陛下……这泻药……怕不是把脑子也泻出去了吧?!
只有素问,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和……一丝极淡的讥诮。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打不过就加入,用名号黄金买个平安!那“鬼医”封号,看似尊荣,实则是皇帝给自己找的台阶,也是给那对无法无天的母子套上的枷锁——昭告天下,这人我“封赏”过了,以后她再干出什么离谱事,别算我头上!至于给阿澈的赔礼……更是堵嘴的糖!生怕那小祖宗哪天想起来,再给他“种”点啥!
“陛下圣明!”素问微微躬身,声音依旧清冷无波,“此旨……甚妥。或可……稍安其心。” 她特意强调了“稍安其心”。
萧胤疲惫地挥挥手,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都是折磨:“速去……宣旨……朕……乏了……” 他重新闭上眼,蜡黄的脸上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什么龙气,什么妖童,什么帝王威严……在那种生不如死的“畅快”面前,都是浮云!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祈祷永远别再见到那个抱着孩子、笑吟吟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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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清观。
“阿嚏!”云渺揉了揉鼻子,狐疑地看了看天,“谁在念叨老娘?该不会是那皇帝老儿泻干净了,又开始琢磨坏心思了吧?”
她正蹲在阿澈那小小的“西瓜田”边,指挥着小毒剑帮儿子松土:“小剑剑!左边!深一点!对!阿澈说了,土松松,瓜瓜才长得大!”
小毒剑紫光闪烁,如同一个勤劳的小工兵,在泥土里灵活穿梭,翻动土壤。
阿澈则撅着小屁股,拿着个小木勺,小心翼翼地给刚冒出一点嫩绿芽尖的西瓜苗浇水,小嘴里念念有词:“瓜瓜乖……喝水水……快长大……给娘亲……给师祖爷爷……吃……”
墙角阴影里,清虚抱着酒坛子,鼾声均匀。只是那鼾声的节奏,在道观外隐隐传来马蹄声和某种特定频率的铜锣开道声时,极其细微地……变化了一下。
“圣旨到——!玄清观云渺道长接旨——!” 尖利拖长的宣旨声在道观破败的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却又掩不住惶恐的腔调。
“圣旨?”云渺挖了挖耳朵,一脸嫌弃,“又来?烦不烦啊?这次是来送钱的还是来找泻的?” 她拍拍手上的泥土,慢悠悠地站起身。
大门被推开。依旧是那个上次在金銮殿念旨念到差点尿裤子的内侍,不过这次他身后跟着的队伍可壮观多了!两队盔甲鲜明的御林军(个个脸色发白,手按刀柄却不敢拔),还有十几口沉甸甸、贴着皇家封条的大箱子!阳光一照,金灿灿,亮闪闪!
那内侍看到云渺,腿肚子就开始转筋,脸上堆起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声音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云……云道长……万……万福!陛……陛下有旨意……是……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哦?好事?”云渺挑了挑眉,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念来听听?要是让我不满意……” 她指尖不知何时又捻起了一根泛着幽蓝寒光的银针。
内侍吓得差点把圣旨扔了!连忙展开那卷崭新的明黄绢帛,用尽全身力气,以最快的速度、最清晰的吐字(生怕念慢了被扎),尖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玄清观女冠云渺,天资颖悟,精研岐黄,于毒理一道,造诣深厚,鬼神莫测,实乃杏林翘楚!特封尔‘鬼医’尊号!赐金玉腰牌,昭告天下,以彰其能!另,念尔抚养稚子辛劳,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灵药若干,玉如意一柄(赐稚子阿澈),以示恩恤!望尔持此荣号,福泽苍生,莫负朕望!钦此——!”
圣旨念完,内侍如同虚脱,捧着圣旨和旁边侍卫托着的金玉腰牌、玉如意,眼巴巴、战战兢兢地看着云渺。
道观内一片寂静。
阿澈好奇地歪着小脑袋:“娘亲……鬼医……是什么?能吃吗?”
玉角小猪对着那堆金灿灿的箱子,兴奋地“哼唧”直拱。
墙角阴影里,清虚的鼾声……似乎……带着点憋笑的意味?
云渺掏了掏耳朵,一脸“就这?”的表情。她慢悠悠地走上前,没接圣旨,反而先拿起那枚金镶玉、入手沉甸甸、刻着“鬼医”二字的腰牌,掂了掂,又对着阳光看了看成色,撇撇嘴:
“金的?纯度还行,就是玉的水头差了点,雕工也糙……算了,凑合能卖几个钱。” 她随手将腰牌揣进怀里。
然后,她拿起那柄通体温润、雕工精美的白玉如意,对着阿澈招招手:“阿澈,过来,皇帝叔叔给你的‘玩具’,拿着玩吧。”
阿澈开心地跑过来,接过对他来说有点沉的玉如意,好奇地挥舞了两下,觉得不如自己的小毒剑好玩,但既然是“玩具”,还是开心地收下了:“谢谢……皇帝叔叔!”
最后,云渺才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捏起那卷崭新的圣旨一角,仿佛捏着什么脏东西,抖了抖,对着阳光看了看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尤其是“鬼神莫测”、“福泽苍生”那几个字,嗤笑一声:
“啧,这皇帝老儿,文采不怎么样,扣帽子倒是一流。老娘什么时候答应要‘福泽苍生’了?给钱办事懂不懂?” 她随手将圣旨卷巴卷巴,塞给旁边目瞪口呆的张大山,“大山啊,拿回去垫桌脚!挺厚实,比草纸强点。”
张大山捧着那卷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明黄绢帛,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抖得差点拿不住,脸都吓白了:“仙……仙姑……这……这是圣旨啊……”
“圣旨怎么了?”云渺翻了个白眼,“撕都撕过了,垫个桌脚还委屈它了?赶紧的,把那些箱子搬后院去!黄金归我!锦缎归阿澈做新衣服!灵药……嗯,看看有没有值钱的!” 她已经开始盘算销赃……呃,分配战利品了。
内侍和御林军们看着这一幕,集体石化!感觉自己的认知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撕圣旨!垫桌脚!嫌弃御赐腰牌雕工差?!这……这简直是藐视皇权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可……谁敢吱声?
想想金銮殿的嗝声!
想想养心殿的泄洪!
想想陛下那三天生不如死的模样……
所有的不满和愤怒,都化作了无声的颤抖和……深深的恐惧!
内侍连滚爬爬地带着人放下箱子,如同逃离魔窟般,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玄清观外。
云渺美滋滋地清点着金灿灿的元宝,阿澈开心地拿着玉如意指挥小毒剑“击剑”,玉角小猪在锦缎堆里打滚。
墙角阴影里,清虚的鼾声重新变得均匀悠长。
只是那几根倔强的白发,在阳光下,极其得意地……
晃了又晃。
“鬼医”?
嗯……这名号……
听着……
还挺顺耳……
至少……
比“老咸鱼”……
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