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除之夜,自是无有宵禁,整座京畿在夜色中被编织成一盏巨大的彩灯,纵横街道作灯骨,灯皮上绘有流动着的市井百态。
其中有小贩挑着货担叫卖“卖胃脯喽,晒的干,腌的透,耐嚼暖身下酒好物!”,迎面一群孩童提灯追逐嬉闹扑来,小贩忙扭身躲避驱赶“去、去、去……”,下一刻,闻鼓声近,小贩抬头望向孩童跑来的方向。
很快,那群孩童便被追来的家长们捉住,或如被衔住后颈叼走的吱哇狸,或如遭人抓住双耳拎去的扑朔兔,任凭再如何扑腾挣扎,一时也不再被允许乱窜,皆被拘押在路旁等候迎接。
只因那渐近鼓声乃是城中驱祟的巫傩队伍。
岁除之夜由巫者除祟,为定例习俗。但因前些年里巫咒之祸频繁,帝王猜忌防备,京畿与巫者相关的事项便不比从前办得张扬。
直到今岁,至神至灵的大巫神横空出世,众巫者们亦迎来天命般的转机,负责操办此类事的府衙官员们历来很懂得分辨风向,今夜这场除祟活动的阵势可谓尤其盛大,长长巫傩队伍占据长街,一眼望不到头。
因大巫神的存在,而心中底气壮大的巫者们,在沿途百姓们敬畏热情的相迎下,舞姿愈舒展,咒语愈有力,心念愈坚定,面具下一双双眼睛绽放如星、显出凛冽威仪,满挟为世人逐祟除邪的决心信心。
此时此景,神鬼之下众生平等,队伍所经处无人可以抢道,人群与车马纷纷避让。
家奴所驾马车一时亦陷入拥堵,少微不喜欢被困住等候,又被车外的热闹声勾起兴致,遂拿过两张面具,一张自用,一张予阿姊。
面具皆为寻常青色鬼面,乃家奴于车内批量常备之作案工具,随时随地如有必要,即可与同伙化身神鬼使者杀人放火。
少微携阿姊跳下马车,将两张面具随手丢与家奴与墨狸,早已闻到各类香气的墨狸迅速佩戴并跟去。家奴也下意识照办,但刚跳下辕座,回神回头看车,顿觉好坏参半,坏在马车不可无人照看,好在他不喜欢扎堆热闹。
家奴重新坐回,后方以某种使命感与好胜心、一路将车技高深刁钻的家奴紧跟不放的邓护,此刻忙向车内人告知姜君下车游玩的消息。
刘岐即也下得车来,皇太子车驾在出宫后已经更换,袍服披风亦为常服,但其甫一下车,视线还未能追上想找的人,即被周遭许多目光围截,男女老少皆有。
自回京后,刘岐从未公然在这样热闹的大街上露过面,原就瞩目的样貌今又消去大半阴郁,愈显眉眼焕发,肤似蟾光,更加符合世人胃口审美,此刻乍然现身,似在岁除之夜隐去的月亮坠入了人堆。
众多目光注视下,一道佩着鬼面的身影牵着另一个同样佩有鬼面的女子奔来,前者二话不说即抓过被注视者的手臂,三人衣影飘飞,快步而去。
经过一处售卖面具的小摊前,少微一眼看到其中一张白泽面具,当即拿起。
摊主狮子大开口,掌管钱袋的青坞大吃一惊,小声议价,她声音不高,姿态却很坚定,摊主敏锐辨出她乃持家能手的本相,遂退一步,将青坞眼中的五倍溢价退至三倍。青坞有心再讲,转念想到节日出摊却也辛劳,便未有使出佯装将面具自少微手中夺回的保留杀招,勉强点头掏钱。
全程安静等候的少微眼见阿姊与人过招结束,才转过身去,将面具递与刘岐。
她刚有递来的动作,刘岐即已将双手背到身后,微微弯身,上前一步,将脸凑近,眼睛笑微微。
少微眼珠微瞪一瞬,却也顺手替他系上。
刘岐静静看着眼前之人,她做什么大小事都很认真,她的眼睛又圆又亮,她的气息很稳,不知在车内吃过什么蜜饯、呼吸带些清甜气,灯火映照下,她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看起来刺茸茸、暖烘烘。
惟一不好便是她动作太快,迅速便替他将面具系好,好在不曾立即转身,而是与他近近说话。
她不是话密之人,多数时间都习惯用行为动作表达,今日从马车里招手让他跟上,再到拉过他,给他买面具佩戴,直到此刻才算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却是告诉他:“驱祟时我在心中念了许多遍口诀:言不过心,咒不留痕,勿缚此地,休欺冤魂。”
刘岐怔怔望着那鬼面下的眼睛,轻声问:“是在去到椒房殿时吗”
少微点头“嗯”一声,即闻人群气氛激动山呼“到了到了”,便拉过决不可丢失的阿姊去凑热闹。
刘岐在原地站了片刻,空气中火烟缭绕,将他的眼尾熏出一点红,将心口烤出许多暖意。他快步跟过去,抓住少微空着的那只手,借着拥挤的人群、面具、宽袖,与她光明正大又无比隐秘地十指相扣。
巫傩队伍已近前,少微入京后终日做巫,今日在京中旁观别的巫,另有一番不同感受,又见青坞亦好奇踮脚,少微遂使出两成力气,右手牵着阿姊,左手拖着后方刘岐,挤到人群最前头。
为首大巫沿途执礼戈驱祟,或因见少微佩鬼面,而又站得笔直不见敬畏,此大巫陡然双臂大展,躬身两步跳向少微,面具狰狞,作威吓驱退状,其身侧两名巫者亦同时持火把跳近。
青坞吓一跳,立即后退躲避,刘岐原就在少微后侧方挡护,随着青坞后退,少微两只手臂均被扯向后方,似狸受惊之下双耳后压,但狸本身一动未动。
大巫见状欲再驱之,那后压的两只“狸耳”似化作翅膀,将狸强行带离。
寻常鬼面之下,大巫神竟惨遭驱逐,青坞哭笑不得,刘岐在面具下感叹:“这下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少微不服气,却不至于因此动怒,方才站着不动,是因那一瞬间倏忽生出一种被识破的错觉——好似她这张鬼面下藏着的仍是一只前世鬼魂,要被这天地逐退。
或是仍未能活过那前世死劫之日,少微偶尔总会看向那座山林所在方位,日有所思之下,昨日竟还梦到仙台宫中刺向明丹的那一箭朝着自己刺来——那出箭暗杀之人当场自尽,全无线索可以追寻,至今不知究竟是受到哪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唆使。
天机在某种意义上象征国运,有欲将天机除去的人存在并不足为奇,平日里少微亦有防范,左等右等,并未再等到任何人出手现形……或是各方人等见大势已定,不敢再强行为之。
鼎沸的热闹冲淡了少微没有头绪的思索,她最后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神鬼队伍,即闻前方看中了好几样吃食的墨狸出声唤少主。
少微只同意给墨狸买一只糖饼,几两肉脯,其余并不许他多吃。自入京后,少微便决心认真养家养狸,因待会儿便要去到鲁侯府吃交子宴食,不免要对墨狸的胃袋做出合理规划。
去鲁侯府共度岁除与正旦,是鲁侯养伤两月余仍在孙女面前扶腰示弱推动下的结果。
姜负一早便被申屠夫人派出的车驾接来,附带小鱼雀儿两只童工。
家奴不习惯凑这样的热闹,本打算和往常一样将孩子送到便罢,然而思及这得之不易的团聚年节,竟有几分蠢蠢欲动想要参与的人性作祟,但又不好意思一反常态——好在有孩子主动将他强迫,少微不由分说地把他推进侯府大门。
张灯悬彩的府中因少微踏入,霎时间变得更加热闹非凡,仆婢们笑着相迎,跑去通传。
原本今日也邀了青坞的阿母阿父同来,但颠沛流离的夫妇二人至今仍在安神阶段,尚未能适应长安的辉煌华彩。夫妻俩很实在,哪怕鲁侯府中贵人皆和善,他们也难免拘谨,倒是更想要趁着年节将自家用心布置,养出些归属感来,才觉得踏实自在。
为表诚意真心,遂派遣本就喜爱黏着少微的女儿前来“应酬”。少微已有允诺,待过完岁除夜,便亲自送阿姊归家,不耽搁明日过正旦。
来到前厅,少微方才见到严家父子也在。
此二人显然是主动前来蹭节蹭饭,而严相也未想到会在此等情景下见到储君,两相对视间,隐约有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产生。
对外称仍在养伤的鲁侯却是容光焕发,他中气十足地吩咐下人抬来一大箱压祟钱,进行大肆派发。
小辈之列,自是以自家孙女为先,事先听从了女儿和夫人提议,鲁侯为孙女备下足足十七只装着压祟钱的钱袋,少微一下抱了个满怀。
其后是上来便跟着少微将鲁侯夫妇与冯珠跪拜的刘岐,鲁侯勉强将其看顺眼,捋着胡须,予这小子一份钱。青坞、墨狸、严初等人亦各有份。
中辈人等也被鲁侯一视同仁,冯珠,姜负,严相,乃至家奴也得一份,家奴原本有些淡淡的难为情,但见姜负笑着将钱袋挂入腰间,竟是很好看,他遂默默效仿。
小小辈中,小鱼雀儿自是不会被落下,连同府中大小管事仆婢均无人空手而归。
鲁侯派罢,早有准备的严相也派发了一轮。姜负亦不能幸免,但唯独给刘岐的是五份,笑微微道:“受狸之托,忠狸之事。”
刘岐捧着这五份压祟钱,向少微看去,少微略抬下颌,示意他不必言谢。
刘岐没有多言,只是认真将这七份压祟钱都系在腰间。
少微不甘落后,冯珠招手让女儿上前,替女儿妥善缠系了八只,只叫她险胜即可,不必非要当场腰缠万贯。
如此之下,大大小小的人身上无不叮当作响,想必再猖獗的祟,也要被压得万世不得超生了。
子时来到,宴席始。
酒过三巡,严初取笛与厅内乐师合奏。
本已决心不再尝酒的少微再一次被姜负面不改色的一句“奇了,此新酒真是丝毫辣意也无”所吸引,少微原不轻信,然而见阿母也点头附和,遂再次好奇尝试,酒水入喉,人中计,无数新装小兵在少微食道与胃袋中开启新岁第一打。
乐声停落时,饭菜已凉,宴席仍未散毕,醉醺醺的姜负与鲁侯几人胡侃。小鱼在院中悄悄与雀儿说,她叔父另给了她许多压祟钱,到时她分与雀儿一半,雀儿却道不知道能用来做什么,小鱼遂一本正经教雀儿如何花钱。
雀儿听得认真间,忽又有爆竹声起,严初挑着燃烧的爆竹,笑着逗吓小鱼和雀儿,二童连同婢女捂着耳朵逃跑笑闹,小鱼一下躲到刚从厅中出来的青坞身后,见青坞神情惊吓,严初赶忙将爆竹丢去一旁无人处,歉然咧嘴一笑。
和刘岐一同走出来的严勉立于廊下,望向跑开的小鱼,犹豫过,终是低声求证:“这个孩子是……”
刘岐:“正是。”
严勉低低叹息一声:“万幸。”
孩童玩心变化极快,方才还要与雀儿瓜分压祟钱的小鱼这会儿举着一把桃木剑,正将雀儿“追杀”,口中大喊:“大胆黎丘鬼,休走!”
黎丘鬼是小鱼近日听《吕氏春秋》时所闻志怪奇鬼之一,据说此鬼擅长幻化成亲友形态面貌迷惑世人,因此小鱼使雀儿扮演此鬼。
被爆竹惊得出屋乱飞的沾沾跟着大喊:“黎丘鬼!黎丘鬼!”
沾沾如晕头苍蝇般乱撞,撞过青坞,叫喊间扑棱到刘岐面前,严相也未能幸免于难,仓皇鸟儿仍乱喊:“黎丘鬼!黎丘鬼!”
少微跑过来,双手捉住此丢人之鸟,将它交给路过的家奴管教看押并妥善保暖。
刘岐向严相露出抱歉之色,伸手摘下严相肩头落着的一根鸟羽。
被扶出厅门的冯珠见状不禁莞尔。
不多时,庭院中闹起了老鹰捉鸡的游戏,刘岐作鹰,少微为鸡首,身后是青坞,继而是墨狸、严初、雀儿、小鱼。
少微缺乏此类游戏经验,她一心想赢,严阵以待,第一次闪躲之下,即因动作太快力气太大,而将身后小鸡们甩飞出去,摔得到处都是。
刘岐趁机捕捉,少微即惊愕又羞愧,赶忙展臂阻拦,但终究护不完全部,刘岐朝小鱼抓去,引发一阵吱哇乱叫,嬉闹大笑。
待又重开两局,少微掌握诀窍,刘岐便接连碰壁,院子里一片笑声。等见众人尽了兴,婢女们笑着捧上擦汗的巾帕,挂着彩灯的院子里也铺了许多张席子。
少微坐下擦汗间,酒劲竟被汗水催动,头脑些微恍惚,但见四下灯火与烟雾缭绕,诸声消减变得遥远,竟似幻境般。
申屠夫人已去歇息,醉鬼姜负也不见了影踪,方才还在大笑夸耀孙女的鲁侯似乎也被扶走了,少微莫名有些不安,这时忽有一物自烟雾中飞来,少微猛然伸手一攥,却见只是片枯黄的竹叶。
刘岐正朝少微走来,被严初笑着拦下施礼闲谈:“我要多谢殿下当年逼迫我习得些微武艺,有一回在外行走,多亏了这三脚猫武艺救命……”
“如今诸事皆定,往后得闲,想来还可以同殿下讨教一二了……”严初的语气里隐有几分向往。
刘岐却跨步向少微追去。
少微突然起身,奔向长廊,那条长廊亦被烟气笼罩,竟似阴森鬼廊,阿母被推行其中,少微心中正不安,忙跑过去。
“怎么了这是”
冯珠笑问跑来的女儿,却见女儿扑跪下,一把将自己抱住,脸贴在自己身前。
“吃醉了啊……”冯珠含笑道:“下回再不诓我儿吃酒了。”
又有所察觉般,轻抚女儿的头:“好了,不怕……往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
由爱而生怖,未曾有过这样幸福时光的孩子乍然面对这些,反而是会有些不安的。
冯珠眼神怜爱,也泛起些泪光,替女儿摘下发间另一片泛黄竹叶。
推着车椅的严勉看着冯珠将那竹叶放在手中,长长吐出一口气,竹叶被吹飞去。
枯叶乘风,掠过廊外一小片竹林,这口被冯珠呼出的似大地之母般包容又坚定的气息,带来春的暖意,拂过竹林,催得新芽萌发。
至正月廿十,伴着新发的毛竹新芽,再次有更具切的行程消息伴着春风入京——在腊月里彻底平定了梁国之乱的凯旋大军,约在三日后抵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