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冬,潼关隘口的风,刀子似的刮人骨头缝。雪片儿没完没了地往下砸,积了厚厚一层,把营寨里的鹿角、拒马都埋了大半,连插在地上的枪杆子都给压弯了腰。庞德搓着冻得通红、快要失去知觉的手,凑到嘴边狠狠呵了几口白气,那点微弱的热乎劲儿刚碰到冰冷的铁护腕就散了。他眯着眼,望向关下远处那片连绵不绝的曹营灯火,像一条盘踞在黑暗里的火龙,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盏,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少将军,”他走到雪地里那个挺立如松的身影旁,声音带着寒气,“三更天了,该换防了,您也歇歇。”
马超没回头,他那杆标志性的亮银红缨枪深深插在雪地里,枪缨被冻得硬邦邦,红得刺眼。他盯着曹营的方向,眼神比这潼关的夜还冷:“换什么防?”他突然拔起长枪,枪尖带起一蓬雪粉,“就今夜!趁这大雪,劫他娘的营!”
庞德心头一凛,这念头够疯,也够险。但他看着马超眼中跳动的火焰,那股子西凉人骨子里的悍勇也跟着烧了起来。“得令!”他应得干脆,反手就握紧了腰畔那柄沉甸甸的环首长刀。
三更梆子敲过没多久,营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马蹄子都用厚布裹了,几百西凉铁骑像一群沉默的雪狼,悄没声儿地滑下关隘。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雪沫子,庞德感觉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下一刻,离曹营前哨还有百步,马超猛地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白马如同离弦之箭窜了出去!
“杀——!”
炸雷般的吼声撕破了雪夜的死寂!西凉铁骑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马蹄踏碎积雪,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撞进了毫无防备的曹军前哨营盘!
庞德一马当先,长刀在雪光下划出死亡的弧线。仓促爬起的曹兵像麦秆一样被割倒,营帐被撞翻,火盆被打飞,火星四溅,点燃了混乱。他如同猛虎入羊群,刀光连闪,沉重的刀锋带着呼啸,“咔嚓!咔嚓!咔嚓!”连续三声脆响,三面还没来得及升起的曹军将旗旗杆应声而断!西凉军士气大振,吼声震得雪簌簌落下。
突然!斜刺里响起一声更凶悍的暴喝:“马儿休得猖狂!许褚在此!”紧接着,黑影幢幢,一彪人马如同从地底钻出,清一色的重甲高头大马,正是曹操最精锐的亲卫——虎豹骑!当先一员巨汉,身披铁甲,活像座移动的铁塔,手中那柄狰狞的狼牙棒带着恶风,兜头盖脸就朝庞德砸了下来!
太快了!太猛了!庞德根本来不及闪避!电光石火间,他几乎是凭着骨子里的凶悍本能,猛地一翻手腕,竟用宽厚的刀背向上硬磕!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火星在两人之间炸开!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刀身狠狠撞进庞德的身体,他胯下战马悲嘶一声,连退数步!虎口瞬间崩裂,剧痛钻心,滚烫的鲜血“嗤”地一下涌出,眨眼间就把缠裹在刀柄和手掌上的布条浸透,在冰冷的雪夜里冒着丝丝热气。这一下,震得他半边膀子都麻了,胸口气血翻涌。
“好家伙!够劲儿!”庞德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眼睛却红了。这剧痛非但没让他退缩,反而像往滚油里泼了瓢冷水,彻底激起了他骨子里的亡命狠劲!手腕剧痛,却死死攥着刀柄,反而借着这股反震的力道,身体在马鞍上猛地一拧,长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不管不顾地反劈向许褚的腰腹!那股子以伤换命、越挫越凶的蛮横气势,让身经百战的许褚也不由得眼神一凝。这股狠劲儿,后来被那些说书人和做牌戏的匠人琢磨透了,刻进木牌里,取了个名儿,就叫“猛进”——伤得越狠,反击越凶!
周围的厮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雪地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混杂着刺目的猩红。庞德和许褚这两员虎将缠斗在一起,刀光棒影搅动着风雪,周遭的士兵都下意识地避开这死亡的旋涡。混战中,一个被虎豹骑逼得连连后退、慌了神的西凉骑兵,胡乱挥刀格挡,刀锋竟鬼使神差地朝着庞德后背削来!庞德正全力对付许褚那势大力沉的狼牙棒,眼角余光瞥见寒光,猛地一缩身!
噗嗤!
刀锋没能砍中要害,却贴着庞德左手小指外侧狠狠擦过!一阵短暂的、奇异的冰凉感后,钻心的剧痛才猛地炸开!
“呃!”庞德闷哼一声,瞥见一点模糊的东西随着刀光飞溅出去,落在不远处的雪地里。他根本没时间查看,许褚的狼牙棒又到了!他只能咬着牙,用那只剧痛的手死死握住刀柄,继续投入这场凶险的搏杀。
雪片混着血点子,在混乱的战场上狂舞。不知厮杀了多久,东方的天际线终于透出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曹营深处响起了沉闷的聚将鼓声,更多的火把和旗帜在移动。马超一枪挑翻一名冲来的虎豹骑百夫长,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和雪水,看了眼天色和曹营增援的态势,果断下令:“鸣金!收兵!”
西凉骑兵如同退潮般撤出混乱的营盘,动作迅猛而有序。庞德殿后,挥舞着血淋淋的长刀,逼退两个试图追来的虎豹骑,才拨转马头,跟着大队撤向潼关。冰冷的晨风吹在脸上,激得他浑身一哆嗦,这时,左手那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才无比清晰地传递到脑子里。
关隘内,幸存的士兵们忙着救治伤员,清理武器,气氛压抑中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马超跳下马,几步走到庞德面前,重重一拍他完好的右肩,声音洪亮:“好!好个庞令明!今夜这一仗,杀出了我西凉男儿的威风!敌军之势,吾破之!”这声喝彩,带着西凉主帅独有的豪气与认可。
庞德咧了咧嘴,想笑一下,却牵动了浑身的伤痛。他低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左手。缠手布早已被鲜血浸透染黑,粘在皮肉上。而就在他马前几步远的雪地上,一点刺目的暗红中,赫然躺着一小截苍白的、微微蜷曲的东西——是左手小指最末端的指节。混战中被自己人误伤削断的。
旁边的亲兵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惊呼一声:“将军!您的手!”就要弯腰去捡。
“别动!”庞德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翻身下马,动作有些迟滞。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一步步走过去。靴子停在那一小截断指旁。他蹲下身,伸出完好的右手,动作竟出奇地平静,用两根手指,像拈起一块普通的石子,捏住了那截冰冷、失去血色的断指。指根断口处的血肉模糊和森白的骨茬,在晨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四周几个亲兵和士卒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马超也皱紧了眉头,眼神复杂。
庞德捏着那截断指,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东西跟他毫无关系。他走到一堆还在噼啪燃烧、给士兵取暖的篝火旁。跃动的火焰映着他满是血污和疲惫的脸,忽明忽暗。他盯着那橘红色的火焰看了两息,手腕一抖。
那截断指划过一道小小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篝火堆最旺的中心。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油脂燃烧声响起。火焰猛地窜高了一下,贪婪地舔舐包裹住那小小的肉体。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焦糊的奇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又被冰冷的晨风迅速吹散。火光中,那截断指迅速地蜷曲、发黑、碳化,最终化为一小撮不起眼的灰烬,混入了篝火的余烬之中。
庞德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手丢掉了一件无用的垃圾。他紧了紧左手缠着的、被血浸透的布条,剧痛依旧,但似乎少了点什么牵扯。他抬起头,望向关外曹营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如同手中的长刀一般冰冷锐利。
雪,还在下。潼关内外,一片刺骨的银白与猩红交织。这一夜的血,才刚刚染红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