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砸在茅草屋顶上噼啪作响,张角往灶膛里添了把干芦苇。火舌窜上来舔着陶罐底,药汤咕嘟咕嘟冒着泡,苦味混着雨水沤烂稻草的霉味直往鼻子里钻。他摸黑抓了把车前草扔进罐子,手指头被烫得直甩——自打疫病在村里传开,这半年来就没睡过整觉。
突然,草帘子哗啦一抖,冷风卷着雨星子扑进来。张角下意识用身子挡住药罐,抬眼瞧见个佝偻黑影杵在门口。老人蓑衣上的棕毛都结成了绺,竹杖尖儿滴答着水珠子,在夯土地面上洇出个黑圈。
\"后生,讨口热乎的。\"那嗓子像是砂纸磨过树皮。
张角刚要起身,蓑衣角已经扫过门槛。老人竹杖往地上一拄,震得墙角药篓里的晒干的艾草簌簌往下掉。油灯苗儿忽闪两下,正巧映着破木案上摊开的《黄帝内经》。老人枯树枝似的手指头突然戳在\"大医精诚\"四个字上,指甲缝里还沾着泥。
\"医者仁心?\"老人喉咙里发出老鸹似的笑,\"这年头活人都要啃树皮,你倒在这儿熬苦汤子?\"
药罐盖子被蒸汽顶得咔咔响。张角攥着木勺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想起晌午给王寡妇送药时,她三岁的小孙子正嚼着观音土,肚皮胀得跟皮鼓似的。
突然,老人蓑衣里抖出三卷黄帛。那布料看着像宫里用的冰蚕丝,可边角都起了毛,朱砂画的符咒在油灯下明明灭灭,活像萤火虫在雨里打转。张角鼻尖嗅到股焦糊味儿,像是雷劈过的老槐树。
\"苍天已死——\"老人猛地抬头,眼白里血丝突突直跳。外头咔嚓炸开个焦雷,震得茅草屋顶簌簌掉土。张角后脖颈的汗毛唰地竖起来,药罐盖子当啷啷滚到地上。
\"接稳喽!\"三卷帛书劈面飞来。张角手忙脚乱去接,膝盖磕在木案角上钻心地疼。油灯恰在这当口灭了,青烟还没散尽,闪电的蓝光唰地劈进屋。只见门口水渍蜿蜒如蛇,雨幕里遥遥传来破锣嗓子哼唱:\"九节杖,量天尺,黄巾裹尸还故里......\"
张角抱着帛书呆坐半晌,直到药汤熬干了的糊味钻进鼻孔。他抖着手摸出火折子,就着灶膛余烬点亮油灯。最上头那卷帛书突然自己展开半尺,朱砂画的符咒渗出血色,竟浮出几行小字:
\"甲子年,疫气横。持九节,唤雷霆。\"
窗外雨势更急了,芭蕉叶子被打得东倒西歪。张角突然想起上月给邻村驱邪时,那中邪汉子突然瞪着眼嘶吼\"苍天已死黄天立\",被老族长一棍子敲昏过去。当时只觉得是癔症,如今想来......
突然,帛书上的符咒游动起来,像蚯蚓钻土似的扭成新字:\"汝若惧,可焚之。\"张角喉结上下动了动,手指头刚碰到火折子,又缩回来。东厢传来老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声,混着雨打窗棂的节奏,催命似的。
他鬼使神差地咬破食指,照着帛书描了道符。血珠子刚渗进朱砂纹路,屋外轰隆一声炸雷,震得陶罐蹦起三寸高。一道紫电劈在院中老槐树上,焦糊味混着雨腥气涌进来。张角突然觉得掌心发烫,低头看见符咒在手心烧出个莲花印,耳边响起个炸雷似的声音:
\"雷公助我!\"
这声吼震得他天灵盖发麻,分明是自己嗓子里蹦出来的。灶膛里的死灰突然复燃,火苗子窜起老高,竟显出个三头六臂的神将虚影。张角腿肚子转筋,扑通跪在地上,怀里帛书哗啦啦全展了开来。
\"大贤良师!大贤良师!\"
急促的拍门声混着雨声传来,张角手忙脚乱卷起帛书塞进怀里。开门见是村东头的赵铁匠,蓑衣都顾不上披,满脸雨水混着眼泪往下淌:\"快去看看我家虎子!浑身滚烫说胡话,眼瞅着要不行了......\"
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汤里,张角怀里的帛书烫得心口发疼。刚进赵家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哐当\"一声,接着是妇人哭喊:\"虎子撞墙了!快按住他!\"
冲进屋只见七岁男童被三个汉子按在炕上,额头汩汩冒血,眼珠子翻得只剩白仁,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声。张角伸手搭脉,指尖刚碰到皮肤就缩了回来——那皮肉烫得像烙铁!
突然,男童浑身绷成弓形,竟把三个壮汉都掀翻在地。沾血的额头显出个诡异的符文,张角定睛一看,竟和帛书上的\"瘟\"字分毫不差。怀里的天书突然剧烈震动,朱砂符文透过粗布衣裳渗出红光。
\"都退后!\"张角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咬破舌尖喷出口血雾,手指蘸着血在男童额头疾书。说也奇怪,那血符刚写成,男孩浑身抽搐戛然而止,额头原有的黑符像活蛇般扭动起来。
\"雷公......助我......\"张角哑着嗓子低吼,掌心莲花印骤然发亮。窗外霹雳应声而落,蓝白色电光顺着茅草屋檐窜进来,顺着他的指尖劈在血符上。
\"呲啦\"一声青烟冒起,男童突然睁眼,哇地吐出滩黑水,里头裹着几条扭动的红线虫。屋里顿时腥臭扑鼻,赵铁匠媳妇当场呕了出来。
众人再抬头时,张角已经瘫坐在地,道袍后背全被冷汗浸透。怀里的天书不再发烫,反倒渗出丝丝凉意。赵铁匠扑通跪下就要磕头,被他死死拽住:\"去熬锅绿豆汤,掺三钱朱砂......\"
回程路上雨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张角摸出天书就着月光细看,发现\"唤雷霆\"后头又显出几行小字:\"集万众念,可驱百瘟。黄巾为记,天下大吉。\"他脚下一绊,差点栽进沟里。前日里听游方道士说过,北边冀州有人头裹黄巾施符水,莫非......
突然,路旁老槐树上扑棱棱飞起群乌鸦。张角后背寒毛直竖,隐约听见树后传来\"嘿嘿\"冷笑。他猛地转身,却见树影婆娑,哪有什么人影。正要松口气,脚边突然滚来个酒葫芦,里头晃荡的液体泛着诡异的绿色。
\"小伙子,要不要补补身子?\"沙哑笑声从头顶传来。张角抬头望去,只见树干上蹲着个葛衣老头,乱蓬蓬的白发里别着朵蔫巴巴的黄花,手里捏着把草药正往葫芦里塞。
\"越老越要补啊!\"老头突然翻身落地,动作灵巧得不像话。月光照在他脸上,张角倒吸口冷气——这分明是晌午来讨汤的老乞丐,可脸上皱纹竟浅了许多!
老头伸手要拍他肩膀,张角慌忙后退,怀里的天书突然发出蜂鸣。老头笑容一僵,浑浊眼珠突然变得清亮:\"好重的煞气......小子,你怀里揣着催命符呢!\"
张角刚要开口,老头突然甩出酒葫芦。绿色液体泼在路面上,竟滋滋冒起白烟。再抬头时,树上飘下件空荡荡的葛衣,人早没了踪影。夜风里飘来句戏谑的\"猜猜看哪杯是毒酒?\",惊得张角拔腿就跑。
茅屋里油灯将尽,张角抖着手展开三卷帛书。第一卷画着符咒,第二卷写着\"太平要术\",第三卷......他瞳孔骤缩——那绢帛上分明是幅未完成的江山图,洛阳城头插着黄旗,底下密密麻麻的小人儿都裹着黄头巾。
鸡叫头遍时,张角摸出给娘抓药的钱袋,抖出最后二十个五铢钱。他蘸着朱砂在黄麻布上画符,突然听见背后窸窣响动。转身见老母亲扶着门框,昏花老眼盯着他手中黄布:\"角儿啊,这是要......\"
\"娘,咱给人治病。\"张角嗓子发紧,手里的黄布突然重若千钧。灶膛里的柴火啪地爆出个火星,映得布上符咒忽明忽暗,宛如跳动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