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宫城的飞檐在暮春细雨中洇出青灰水痕,孙权数到第七个血点时,喉间又泛起熟悉的腥甜。他用手帕捂住嘴,看着陆逊请罪书上新染的暗红斑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濡须口,周泰替他挡下十二处刀伤时,铠甲缝隙里渗出的也是这般颜色。
药炉在青铜三足鼎里咕嘟作响,太医令新配的紫参汤苦得人舌根发麻。孙权用银匙搅动着黑褐药汁,忽然听见殿外传来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十二扇雕花木门敞着,太子孙和的玄色深衣下摆沾满晨露,鲁王孙霸的玉带扣在青石板上磕出细响——两排人影跪得笔直,倒像是二十年前赤壁战前,张昭领着文官劝降的那片鸦青官袍。
\"父皇!儿臣当真不曾指使顾谭弹劾鲁王!\"孙和额头重重磕在阶前,金线绣的蟠龙纹霎时洇出血渍。孙权盯着他腰间那枚青玉螭纹佩,镶金云纹处磨得发亮——这是步练师临终前攥在手心的物件,如今倒成了太子笼络旧臣的信物。
砚台砸在蟠龙柱上的脆响惊飞檐下白鹭,松烟墨泼了孙霸半张脸。\"孤还没闭眼呢!\"孙权扶着龙案起身,袖口扫落一叠弹劾鲁王的奏章,\"当年曹操八十万大军压境,张子布他们跪着劝降,公瑾和子敬站着主战——如今倒好,你们兄弟俩把孤的朝堂拆成了棋盘!\"
暮色爬上甘露殿的蟠龙藻井时,孙权在铜镜前看见自己两鬓的白霜。他伸手抹去镜面水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溢出的血丝滴在青玉镇纸上,像极了当年周瑜咳在赤壁军报上的朱砂批注。
当夜三更梆子响过,诸葛恪的皂靴碾碎满地月光。老宦官提着羊角灯引他穿过九曲回廊,灯影晃过墙垣时,照见暗处闪动的甲胄寒光。
\"陛下在等您。\"老宦官推开偏殿木门,浓重的艾草味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孙权裹着狐裘蹲在铜炭盆前,手里竹简烧得噼啪作响,跳动的火苗在他眼窝里投下深深阴影。
\"元逊啊。\"孙权突然开口,惊得诸葛恪后退半步踩到衣摆,\"知道为什么选你辅佐太子吗?\"灰烬飘落在诸葛恪的云纹履上,他低头盯着那片余温尚存的焦黑,\"臣...愚钝。\"
炭盆里爆出火星,孙权孩子气地笑起来,露出缺了半颗的臼齿:\"因为你爹诸葛瑾,从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他扬手把最后半卷奏折扔进火堆,羊皮卷边角蜷曲着浮现\"全琮\"二字,\"就像你叔父的'空城计',看似险招,实则把司马懿的心思算得透透的。\"
诸葛恪感觉后背渗出冷汗。他忽然想起去年秋猎时,孙权握着宝雕弓瞄准鹿群,箭尖却在太子和鲁王之间来回游移,最后射穿了百米外飘落的银杏叶。
次日朝会,文武百官看着孙权把虎符拍在龙案上。那青铜铸的兵符已有些年头,凹槽里积着经年累月的汗渍。孙权的手指抚过虎符背面的\"吴\"字刻痕,突然想起建安五年,孙策临终前将这物件塞进他手心时,掌纹间粘稠的血。
\"啪!\"
断裂的虎符在青砖上蹦出火星,孙霸的脸色霎时变得比他腰间玉佩还要惨白。张昭之子张休刚要出列,就被陆逊扯住袖摆——老将军枯瘦的手背上,昨日廷杖留下的淤青还泛着紫。
\"太子即日起闭门读书,鲁王去蒋陵守孝。\"孙权掸了掸龙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日午膳加道鲥鱼\",\"对了,子明将军的《左氏春秋注疏》该重刊了,太子抄录三遍。\"他说这话时瞟向诸葛恪,后者正盯着地上断成两截的虎符发呆,活像被\"乐不思蜀\"定了身的武将。
殿外传来兵器坠地的声响,不知是哪位将军的佩剑没挂稳。孙权眯起眼睛,恍惚看见二十八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坐在丹阳太守府里,把周瑜和程普的兵符掰成两半——只不过那时掰开是为了合兵抗曹,如今却是要防着亲儿子们拧成一股绳。
退朝时下起太阳雨,孙权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雨水顺着琉璃瓦淌成珠帘,他在龙案上摆开黑白玉棋子,指尖捏着的黑子迟迟落不下去。东南角那片棋形,活脱脱就是江陵一带的布防图。
\"制衡两张关键牌...\"他突然笑出声,震得案头药碗泛起涟漪。昨日烧掉的全琮密信里说,鲁王府上藏着从蜀地重金求购的诸葛连弩图纸。现在想来,倒像是玩三国杀时对面攒了一手杀牌,自己这招\"弃置装备\"破得漂亮。
铜漏滴到申时三刻,老宦官战战兢兢进来掌灯。孙权仍盯着棋盘,左手黑子突然\"啪\"地按在代表武昌的位置——那里原本守着陆逊的白子,此刻却被黑子挤到了边角。
\"传旨。\"他蘸着药碗底沉淀的渣子在棋盘上画圈,\"着镇西将军诸葛瑾长子诸葛恪,明日开始给太子讲《韩非子》。\"药渣在\"武昌\"二字上晕开污渍,像极了当年吕蒙白衣渡江时,战船在长江留下的油渍。
宫灯次第亮起时,孙权忽然想起那个总爱在军帐里玩六博棋的鲁肃。若是子敬还在,定要拍着棋盘说:\"主公这手制衡之术,可比'仁德'分牌凶险多了。\"
檐角铁马在晚风中叮咚作响,孙权拢了拢狐裘,把代表诸葛恪的黑子轻轻推向棋盘中央。药香混着陈年竹简的霉味在殿内盘旋,他望着棋局上犬牙交错的形势,忽然觉得这建业宫城就像个巨大的牌局——每个人都是他手里的\"杀\"与\"闪\",连自己也不过是命运轮盘上一张待翻的\"判定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