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凤元年的建业城浸泡在绵长的梅雨里。孙权蜷在步辇里数着宫砖上的水渍,抬辇的宦官第三次踩到青苔打滑时,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周循也是这样抬着自己去甘露寺。那孩子眉眼像极了公瑾,后来被派去守夷陵就再没回来。
\"往朱雀桥去。\"他哑着嗓子吩咐,喉咙里像塞着团湿棉花。抬辇的小黄门是新来的,偷眼瞥了瞥掌事太监。老宦官哆嗦着跪下:\"陛下,那边只有烂泥滩......\"
\"孤说去朱雀桥!\"孙权猛地捶打辇栏,镶玉的护甲磕在檀木上发出闷响。步辇拐过宫墙时,他看见自己映在水洼里的倒影——须发白得像新糊的窗纸,唯有眼角那抹赤红还留着当年火船映江的痕迹。
阚泽捧着药碗在桥头等了半个时辰。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进脖颈,他望着远处晃动的明黄伞盖,突然想起建安十三年的那个冬夜。那时主公还是讨虏将军,裹着狐裘在帐中来回踱步,案上摆着曹军劝降书与周瑜的剑。
\"德润,你看这江水。\"孙权突然探出身子,枯枝似的手指戳向浑浊的江面。药碗在青石板上摔成三瓣,乌黑的药汁渗进砖缝里,\"当年公瑾的火船从这里出发,现在只剩卖藕人的破篷船。\"
阚泽弯腰去捡碎片,后腰的旧箭伤让他踉跄了一下。赤壁战后留下的这道疤,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像是提醒他那些折在江心里的年轻面孔。他摸到袖中藏着的《吴书》残卷,终究没敢拿出来——那上面记载着孙策临终托孤时,十九岁的孙权躲在屏风后咬破了嘴唇。
当夜雨势转急,孙权赤着脚在寝殿翻箱倒柜。金丝楠木箱最底层压着那顶鹖冠,冠顶的翠羽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他对着铜镜比划,突然发现当年需要垫三层帛巾才能戴稳的头冠,如今竟松松垮垮地罩在白发上。
\"主公当心着凉。\"宫娥捧着锦履跪在阶下。孙权恍若未闻,指尖摩挲着冠上脱落的金线,露出下面发黄的竹篾骨架。建安二十五年他戴着这顶冠冕接受魏文帝册封时,张昭气得当庭掷笏,碎玉崩在丹墀上的脆响至今还在耳畔回响。
三更梆子响过,孙权突然推开雕花木窗。雨丝混着梨花瓣扑在脸上,他冲着黑沉沉的夜空嘶喊:\"张子布!你看见了吗!\"守夜的羽林卫吓得跪倒一片,檐角惊飞的宿鸦掠过琉璃瓦,爪子上还沾着先帝寝陵的香灰。
五更钟声穿透雨幕时,孙权正攥着半块青铜虎符往榻上爬。缺角处是他亲口咬出来的——建安二十年的合肥城下,张辽的骑兵冲散中军那刻,他发狠把虎符摔向山岩。后来是吕蒙带着死士从尸堆里扒拉出这半块残片,甲缝里的血垢三年都没洗净。
\"陛下!太医......\"老宦官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孙权突然睁大眼睛,浑浊的瞳孔映出帐顶蟠龙纹,左手却死死扣住榻沿。他感觉有冰凉的东西顺着指缝流淌,分不清是漏进的雨水还是生命在消逝。
江风卷着《三国杀》卡牌掠过龙榻,孙权角色牌上的\"制衡\"二字在烛火中明灭。新手总嘀咕\"换牌亏节奏\",却不知建安五年他送质许都时,就是用孙氏宗亲的性命作筹码,换来曹操暂停南征。就像此刻他攥着的半块虎符,二十年来悄悄藏着另半块,连最宠爱的步夫人都不曾知晓。
晨光刺破云层时,阚泽在朱雀桥边烧了最后一卷竹简。灰烬飘向江心那刻,他听见宫墙内传来此起彼伏的丧钟。卖藕老汉的破篷船正在收网,船舱里刚捞起的青铜残片闪着幽光,隐约能看见\"张辽\"二字——那是合肥之战沉在江底的信符,与孙权手心的虎符原本是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