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秋来得早,九月末的山风已经裹着松脂香钻进领口。孙伯背着半旧的青布篓,竹篾编的底儿上垫着新鲜的蕨叶——这是放山客的老规矩,采参时得用活物垫底,图个“生”的彩头。他腰间别着把乌木砍刀,刀把磨得发亮,刀鞘上还系着三枚铜钱,走路叮当作响,惊得林子里的花栗鼠“嗖”地窜上树杈。
这日天没亮就进山,孙伯原是惦记着后坡那片老枫树林。前儿个听刘瘸子说,那林子里有块“棒槌石”,石头缝里常长野山参。可等他摸过去,只看见满地松针,倒有株红景天从石缝里探出头,红得像滴血。孙伯蹲下身,用鹿骨签子轻轻刨开根须旁的土,忽然听见“哇”的一声哭。
声音细得像山雀儿叫,混着松针的清香。孙伯抬头,就见石缝里卡着团红影——是个穿红肚兜的小娃,顶多五岁模样,脑门儿上沾着草屑,红绳系的小辫儿散了半缕,正蹬着两条藕节似的小腿儿直哭。
“哎呦我的小祖宗,咋卡这儿了?”孙伯赶紧用砍刀撬住石头,费了好大劲才把小娃救出来。那石头足有百八十斤重,压得他虎口发麻,可小娃倒先抽抽搭搭摸他的手:“爷爷的手好凉,像俺家灶膛里的冷灰。”
孙伯被逗笑了,从怀里摸出块烤得焦香的玉米饼子:“吃吧,爷爷刚在山坳里烤的。”小娃咬了口,眼睛立刻弯成月牙儿:“甜丝丝的,比俺娘煮的蜂蜜羹还甜!”他忽然拽住孙伯的衣角,“爷爷你叫啥?俺叫小珊瑚,是跟着参婆婆来山里玩的。”
“爷爷叫孙守正,村里人都叫我孙伯。”孙伯蹲下来,替小珊瑚理了理乱发,“你咋一个人在这儿?参婆婆呢?”
小珊瑚的笑脸忽然僵了僵,手指绞着红绳儿:“参婆婆...参婆婆说山下来了坏人,要抓俺去熬药。”他仰起脸,眼睛里浮着水光,“爷爷你救俺好不好?俺给你指好多好多山参,比刘瘸子说的棒槌石上的还大!”
孙伯心尖儿一软。放山客最讲究“参灵”,山参是有魂儿的,碰着幼参得绕着走,更甭提这么个小娃娃模样的。他把小珊瑚揣进怀里,用青布裹严实:“走,爷爷带你找安全的地方,管保没坏人能找到。”
一人一娃在林子里转了大半天。小珊瑚果然认路,专挑阴凉的沟塘子走,遇到刺玫丛就拽着孙伯绕远,见着野鹿蹄印就拍手:“爷爷你看,参婆婆的朋友来过了!”走到晌午,他忽然停在一棵合抱粗的老柞树下,用小脚丫踢了踢树根旁的土:“爷爷你挖这儿,底下有棵‘二甲子’,能换十吊钱呢!”
孙伯蹲下身,用鹿骨签子轻轻刨开土。松针下的土松松的,没挖半尺就露出段浅黄的参须,像龙爪似的蜷着。再往下,参体足有六品叶,参籽红得像玛瑙,果然是难得的“二甲子”。他刚要下刀,小珊瑚忽然按住他的手:“爷爷,参婆婆说,挖参得念‘棒槌鸟叫’——”他脆生生学鸟鸣,“啾啾——啾啾——”
孙伯笑了,照着他的话念了一遍,这才下刀。参须断在土里的刹那,林子里忽然响起清亮的鸟叫,一只蓝背的山雀扑棱棱飞过来,停在柞树枝上。小珊瑚指了指山雀:“那是参婆婆派来收参的,爷爷你把参包好,给它叼走一半。”
孙伯依言而行,把参分成两半,用红绳系了半棵,递给小珊瑚。小珊瑚却摇摇头,把红绳系在孙伯手腕上:“爷爷替俺戴着,这是参婆婆的谢礼,保佑你不迷路。”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兜,“俺本来是参籽变的,被山风刮到这儿,参婆婆用露水养了五百年,才化成人形。可俺太小了,护不住自己,刚才被猎人的套子困住,要不是爷爷...呜呜又想哭了。”
孙伯揉了揉他的小辫儿:“哭啥?爷爷在呢。”他解下腰间的铜酒壶,倒了口温水给小珊瑚,“等明儿爷爷给你带两个糖瓜,村东头王婶儿做的,甜得能粘牙。”
第二日孙伯回村,小珊瑚非要跟着。他躲在孙伯的竹篓里,只露出红肚兜角儿,逢人就探出小脑袋笑:“爷爷采参去喽!”村里人见了都夸:“孙伯好福气,这娃娃长得真俊。”只有刘瘸子躲在墙根儿嘀咕:“邪乎,这林子里哪来的野娃?保不齐是...是参精!”
这话到底传到了外乡药材商耳朵里。半月后,三个穿绸衫的外乡人进了村,为首的胖商人捏着块金锞子,往孙伯手里塞:“老哥哥,听说你救了个红肚兜的小娃?那可是千年人参精!带我们去见,少不了你的好处——”
“啥好处?”孙伯把金锞子推回去,“小珊瑚是山里的娃娃,俺救他是行善,哪能拿他换钱?”
胖商人变了脸:“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你当那娃娃是凡人?俺在关内见过,参精化的小娃,红绳系的是参籽成的精,抓了他能换百八十两银子!你要是不带路,明儿就把你这破屋子烧了,把你那竹篓里的参全抢了!”
夜里,孙伯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光明亮,照得竹篓里的红绳儿泛着淡光。他想起小珊瑚趴在他腿上数星星的模样,想起他说“参婆婆说,好人会有好报”时的认真劲儿。可那商人的话也像块石头,压得他胸口发闷——要是小珊瑚真被抓了,会不会像那些被剥了皮的鹿、被砍了角的熊,疼得直哭?
第二日天没亮,孙伯就出了门。他没带小珊瑚,只说带商人去后坡找普通山参。胖商人拍着大腿笑:“这就对了嘛!等你赚了钱,爷爷给你买糖葫芦,比那野娃儿的糖瓜甜十倍!”
一行人往山里走,孙伯故意绕开小珊瑚常去的沟塘子,专挑陡峭的山梁。可走到晌午,胖商人不耐烦了:“老东西,你耍啥花样?这林子里连根草芽都看不见!”他一把拽住孙伯的胳膊,“前边儿有片林子,雾蒙蒙的,说不定有宝贝——”
话音未落,林子里忽然刮起一阵怪风。原本晴朗的天霎时暗了下来,浓雾像墙似的涌过来,眨眼就裹住了众人。胖商人吓得直跺脚:“这是啥妖风?”随从们喊着“山鬼”,跌跌撞撞往前跑,却被横生的藤蔓绊得东倒西歪。孙伯想拉他们,可雾太大了,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远处传来小珊瑚的笑声,细细的,像从云彩里漏下来的:“爷爷莫怕,跟着红绳儿走。”
孙伯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儿正泛着微光,像根小灯笼。他顺着红绳儿的方向走,雾渐渐薄了,再抬头,已经到了山口的老枫树下。回头看时,胖商人他们早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在雾里若隐若现。
孙伯在山口等了三天,也没见商人出来。村里人说,那几个外乡人进山后再没回来,有人说看见他们在林子里转圈,撞在石头上直打滚;有人说听见他们喊“救命”,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就没声儿了。孙伯没多问,只是把竹篓里的参全分给了村里的穷户,只留了小珊瑚给的那半棵,用红布包好,供在堂屋的供桌上。
又过了半年,秋末冬初,孙伯又进了山。他特意绕到那片老枫树林,想看看小珊瑚有没有回来。刚走到树下,就见林子里飘起一片红影——是小珊瑚!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红肚兜,红绳儿在风里晃呀晃,正踮着脚够树上的红果儿。
“小珊瑚!”孙伯喊了一声。
小珊瑚回头,眼睛亮得像星星:“爷爷!你来了!”他跑过来,拽着孙伯的手往林子里带,“参婆婆说,爷爷是好人,要送爷爷一片福地。”他指着前面的山坡,“你看,那儿的参比俺的还大,比刘瘸子说的棒槌石上的还多,随便挖,管够!”
孙伯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山坡上的落叶下,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全是圆滚滚的参叶。有的已经结了红籽,像撒了把红玛瑙;有的才冒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最妙的是,每株参旁边都有块巴掌大的空地,像是专门留出来的,生怕伤了根须。
“参婆婆说,这是给守规矩的人留的。”小珊瑚仰起脸,“爷爷以后只采普通参,不挖幼参,不杀生,山神就会护着你。要是有人想贪心,就像那几个坏商人,山石会滚,藤蔓会缠,让他们迷了路,回不了家。”
孙伯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小珊瑚,你咋不跟爷爷回家?”
小珊瑚指了指远处的山尖:“参婆婆在那儿等我呢,俺还得学认更多的草药,等下次山里有人受伤,给俺们治伤。”他掏出个小布包,塞给孙伯,“这是参婆婆给的,里面有参籽,爷爷种在房前屋后,等明年春天就能发芽啦!”
说完,小珊瑚转身跑远了。孙伯追了两步,却见他越跑越轻,像片被风吹起的红叶,转眼就不见了。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松涛声裹着山风,吹得红绳儿轻轻摇晃。
后来,孙伯在房前屋后种满了参籽。每年春天,嫩绿的芽儿破土而出;秋天,红亮的参籽挂满枝头。他依旧每天进山,但只采普通的山参,遇到幼参就绕着走,遇见受伤的野物就带回家养。村里人都说,孙伯是积了大德,所以山神爷才送他福地。
再后来,孙伯老了,坐在门槛上给孩子们讲故事。他说:“山是有灵的,人参娃娃也是有魂儿的。人对山好,山就对人好;人要是起了贪心,山也会给你点颜色瞧瞧。”孩子们听得入神,盯着他手腕上的红绳儿问:“爷爷,那红绳儿是咋来的?”
孙伯笑了,摸了摸红绳儿:“这是山神爷给的,保佑守规矩的人,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