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泽之野。铅灰色的浓云低低地压在荒芜的原野尽头,如同沉重得化不开的墨块。朔风卷过枯死的草茎,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卷起的尘土中弥漫着一股铁锈与死亡混杂的腥气。
大地在一种不祥的震动中颤抖。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片蠕动着的黑潮正缓缓迫近!那不是水流,而是密密麻麻、身披粗糙兽皮与简陋铁甲、手持森冷弯刀与巨大狼牙棒的狄人骑兵!他们的队形并不整齐,却充斥着原始而野蛮的狂躁力量,如同迁徙的食人蚁群,带着摧毁一切生机的毁灭气息。
一面用整张巨大黑色狼皮缝制、以白色巨齿镶嵌成狰狞狼头的恐怖大纛,在寒风里烈烈翻卷!那是狄主盖天大王的战旗!旗下一员身材格外雄壮的狄将,赤裸着肌肉虬结、布满狰狞刺青的上半身,手持一柄比寻常人还高的锯齿长刀,正是此路先锋、人称二大王的狄将!他裂开嘴,露出一口沾满肉沫的獠牙,朝着卫都帝丘的方向发出狼嚎般的咆哮!
荧泽的寒风,带着狄人嗜血的腥气,狠狠抽进了帝丘巍峨的城门!
鹤台之上,一片末日降临前最后的虚假祥和。
卫懿公身着新制的绣金鹤氅,头戴缀满七彩宝石的鹤翎金冠。十数只精心挑选的“鹤大夫”正披挂着锦缎裁成的各色“朝服”,丹顶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细小珍珠或宝石。那只最受宠的“玄穹神鹤”被临时罩上了一件由上百片轻薄金箔连缀成的“战甲”,在稀薄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一名内侍正尖着嗓子宣读谕令:“……玄穹大人,赐乘金缕辇,位在寡人驾前……” 懿公捻着手指,欣赏着他精心打造的这支“神禽仪仗”,脸上洋溢的得意如同孩童得到新玩具。
“报——!!!”一道凄厉得不似人声、裹挟着浓浓血腥味的嘶吼,猛地撕裂了这脆弱的宁静!一名浑身浴血的骑士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倒在鹤台之下坚硬的汉白玉阶前!他半边铠甲碎裂,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一只胳膊软塌塌地垂着,脸色是死人的灰白:“狄……狄人……盖天大王的二大王……前锋……已过荧泽……距……距帝丘……不……不足百里!!大纛……黑色狼头旗……遮天蔽日……屠戮……屠戮所过村庄……鸡犬不留!”他嘶嚎着,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地。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高台!卫懿公脸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间冻结、破碎。金箔罩身的“玄穹神鹤”似乎也感到了那致命的寒意,焦躁地拍打着翅膀,发出尖锐的长唳!锦缎“朝服”被挣扎撕扯,金箔叮叮当当地碰撞着坠落!整个鹤台一片死寂!只剩下冷风呜咽!
“聚……聚集群臣!快!大殿议事!”卫懿公声带撕裂般尖叫起来!脸上那伪饰的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溺水般的惊恐!
朝堂死寂。
卫懿公惶急地在御座前乱转,他那身锦绣鹤氅,此刻如同沉重的囚服。殿下群臣如同泥塑木偶,个个垂首屏息,面如土色。空气沉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唯闻殿外寒风更紧。
“卿……卿等……有何良策?!”懿公的声音因恐惧而尖细变形,目光在群臣麻木的脸上疯狂逡巡。
一个头发花白、身着大夫朝服的老者,石祁子(石碏之孙),强撑着出列,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禀……主公!狄人野性难驯,锐气正盛!非……非我国兵弱将寡所能硬抗啊!为今之计……唯有火速遣使!八百里加急!向……向齐国求救!齐桓公乃诸侯盟主,当会发兵来援!”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渺茫的希望。
话音未落,另一个嘶哑却带着泣血之音的声音响起:“不可!!迟矣!迟矣!”宁庄子须发戟张,脸上刻满了惊惶与绝望的沟壑,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炸雷:“齐国大军!正困在北疆燕国!与山戎死战!鞭长莫及!百里?狄人铁蹄转瞬即至!等齐国兵马?帝丘……帝丘早化为齑粉了!!社稷倾覆!就在旦夕之间!!主公!速做决断!!”
“啊?!”卫懿公闻言浑身巨颤,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几乎瘫软在御座边缘!他环视阶下,声音里带着哭腔:“那……那便战?!谁……谁敢率兵出战?!护我……护我社稷?!”他目光所及之处,群臣把头埋得更低!没人应声!死寂如同无形的瘟疫蔓延!方才还披着锦缎金箔的鹤大夫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灭顶的恐惧,在角落里发出凄厉不安的尖鸣。
宁庄子看着这满堂束手、君王瘫软的可怖场景,一股悲凉直冲头顶!他再次重重踏前一步,声音因绝望而变形,几乎是吼出来的:“主公!!”他老泪纵横,手指指向北方,“此生死存亡之际!万民悬命!岂能再寄望于他人?!主公!只有您!唯有您!身先士卒!御驾亲征!或许……或许能聚起最后一点士气!以抗凶狄!迟……迟一步!宫阙尽成焦土!鹤台皆为墟砾!主公您……亦难逃刀斧加身啊——!!”
那最后一声“刀斧加身”,如同尖针刺穿了卫懿公所有荒诞的梦!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死亡的冰冷气息,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笼罩了他!
“亲……亲征?”他喃喃着,猛地打了个寒颤,眼神却渐渐被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取代!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
“好……好!传……传寡人旨意!!”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亢奋与破釜沉舟的绝望:“大将军黄夷听令!擢汝为讨狄先锋!即刻点兵!寡人……寡人亲统大军随后!”
“孔婴为左翼!渠孔为右翼!尽发……尽发国中精锐五万!留……留石祁子、宁庄子……镇守帝丘!”
一道道仓促混乱的命令从惊慌失措的君王口中吼出!
“速……速给寡人……备……备下最坚固的金甲!要镶宝嵌玉!找……找匠师……给寡人的玄穹神鹤……也披……披挂起!寡人要……寡人要带着它一起……上……上阵!让它这祥瑞……助……助我军威!” 这最后的疯狂指令,如同垂死挣扎的荒诞哀嚎,在死寂的大殿里空洞地回荡。
荧泽西南二十里。
初冬稀薄的日光无力地洒落在临时搭建的卫军营寨上。营盘简陋混乱,士气低落。士兵们面有菜色,抱着冰冷的兵器,缩着脖子躲避寒风。空气里除了泥腥,还弥漫着一股深沉的怨气和绝望的沉寂。
突然!天边响起沉闷的、如同踏碎大地的蹄声!轰隆!轰隆!
狄人!如约而至!
黑色的狼头大纛下,那个赤裸刺青、形如鬼煞的二大王策马踏出军阵!他根本没看对面卫军主帅那华丽的金甲,目光如同打量待宰羔羊,扫过卫军那些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阵列。他猛地裂开嘴,无声地狞笑起来!高高举起了那柄巨大的锯齿长刀!阳光下,锯齿边缘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呜——嗬!嗬!嗬!” 他身后如同无尽黑潮般的狄人骑兵,齐齐发出非人的狼嚎战呼!声浪排山倒海,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卫军先锋黄夷,一身锃亮却笨重的银甲,面色煞白地勒马立于阵前。他看到狼头大纛时眼瞳骤缩!二大王!这绝非他能抗衡的存在!但他身为大将军的职责,只能死死攥紧缰绳,强压下狂跳的心脏,硬着头皮,催动坐骑迎上!口中爆喝一声:“蛮狄受死!”长矛刺出!
二大王根本不屑闪避!锯齿长刀带着狂猛无匹的暴戾劲风,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如同砍柴般狠狠劈下!
铛!刺耳巨响!
黄夷双臂剧震!只觉一股无法匹敌的沛然巨力沿着矛杆汹涌传来!双臂如遭雷击,虎口瞬间炸裂!精铁打造的矛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竟被这一刀从中生生劈开!火星四溅!
黄夷惨叫一声,半边身子几乎麻木!二大王刀势未衰!锯齿长刀贴着断矛斜掠而上!一抹凄艳寒光划过!
噗嗤!
沉重的金属切开骨肉的声音!黄夷那带着惊愕和痛苦的头颅,冲天而起!腔子里的热血如同喷泉般向上狂飙!无头的尸体在马上僵直了片刻,才沉重地栽落尘埃!头颅滚落在地,双目圆睁!
“卫人!杀!!”二大王根本看都不看黄夷的尸体,长刀前指,爆吼如雷!
几乎是同一瞬间!
嗡——!
一片遮天蔽日的黑影自狄人军阵后腾起!那是成千上万张硬弓同时拉满释放的死神之翼!密如飞蝗!挟着刺耳的尖啸!暴雨般泼向卫军阵列!根本避无可避!
噗嗤!噗嗤!噗嗤!
死亡之雨顷刻降临!卫军阵列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无数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皮盾纸糊般被轻易洞穿!木橹被巨力射得碎裂!血肉横飞!哀鸿遍野!铁箭穿透甲叶、撕裂皮肉、洞穿头颅的声音连绵不绝!
“不——!”
“跑啊!”
崩溃!彻底崩了!
那压抑已久的冲天怨气与恐惧,在铁箭穿身的惨状、黄夷将军瞬间枭首的恐怖刺激下,如同火山般猛烈爆发!
一个满面血污、头盔不知丢到哪里去的士兵猛地将手中长戈狠狠摔进泥泞,指着中军帅旗之下那片依旧金光耀眼、鹤氅闪动的卫懿公,嘶声裂肺地悲吼:“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在这被狄狗屠戮!拿血肉挡箭!那个昏君!他在养鹤!那些扁毛畜生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有俸禄!有锦绣!有金箔!”
这悲愤的控诉如同点燃了整个火药桶!
“昏君——!”
“让你的鹤大夫来打仗啊——!”
“让那些披金戴玉的飞禽来保护我们啊——!”
“凭什么送死的是我们——!”
“不打了!跑!快跑!”
绝望的怒吼如同瘟疫般在卫军阵中爆发!仅存的斗志被瞬间瓦解!无数士兵丢盔弃甲,如同炸了窝的蚂蚁,哭喊着、踩踏着同伴的尸体,抛弃了军旗,疯狂地向帝丘方向溃散而去!整个战场瞬间化为绝望的屠宰场!乱军自相践踏!惨不忍睹!
“吼——!!”二大王眼中爆发出嗜血的狂喜!他猛地一夹马腹!如一道劈开血肉之路的黑色闪电!带领身后那些早已按捺不住杀戮欲望的狄骑!如同饥饿的群狼冲入惊慌失措的羊群!长刀飞舞!弯刀劈砍!肆意收割着生命!朝着那面象征着最高权力与最可笑愚蠢的卫军帅旗——金甲鹤氅的方向!猛扑而去!
中军!
卫懿公早已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傻!他身上的金甲在乱军中显得如此刺眼而滑稽!他看到无数乱兵朝着自己帅旗方向溃散过来!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狄人骑兵!那闪着血光的刀锋!那只被他强行罩在“金缕衣”里、此刻挣脱不得、因惊吓而疯狂扑腾尖叫的“玄穹神鹤”!
“护驾……护驾!”他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脸上金粉玉屑因惊恐而簌簌掉落!
就在他魂飞魄散的刹那!
一道如同地狱恶风般的身影已然突入!二大王那狰狞的脸庞在视线里无限放大!他甚至能看到对方鼻尖上抖动的油彩!能闻到那浓烈的汗臭与血腥!
嗡——!
那柄沾满卫人血肉、寒光刺眼的锯齿长刀!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呜咽!凝聚着对中原奢靡君王最大嘲弄与最深恶绝的暴戾!如同断头台上的巨刃!朝着卫懿公——和他身边那只徒劳挣扎、金光闪烁的“鹤大夫”——当头斩落!!
金铁交鸣的爆响!骨骼碎裂的闷响!血浆喷涌的嗤响!还有那只丹顶鹤临死前凄厉的尖啸!
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刀之下,骤然混为一片混沌的血色哀鸣!
象征卫国权柄的华丽帅旗,在那柄带着血槽的狄人长刀下,连同金甲、鹤氅、以及一国之君与他的祥瑞,同时轰然倒塌!重重砸进泥泞与血水混杂的污秽之中!如同一场最荒诞滑稽的末日剧,在荧泽这片被血浸透的冰寒大地上,落下了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