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盏中深紫色的蒲桃浆在雕花灯影下荡漾,映着迎晖堂高耸藻井上那些用金箔镶嵌的鸾鸟啄蛇纹路,仿佛有毒的流光在杯壁缓慢游移。
楚文王斜倚在铺着玄熊皮的玉席主位上。一身玄色蟠螭深衣松松垮垮,唯有眉宇间那抹被烈酒点燃的慵懒之下,蛰伏的猛兽精芒时隐时现。他指尖拈着一枚深红如血的丹岩髓玉杯盏,目光却穿透满室觥筹交错的喧嚣人影,落在阶下那张强撑笑意、眼底却深藏怨毒与恐惧的面孔上——被斗伯比谏止斩杀的蔡瑷。
案几上堆叠的炙鹿肋、羹鼋羹香气蒸腾,席间佩玉声与楚国将领粗犷的劝酒令混杂喧嚣。楚文王唇角忽然一勾,扯开一丝带着酒气与无上威压的玩味弧度,声音不高,却恰如金珠滚落玉盘,瞬间压下了满堂喧哗:
“蔡侯……”他杯盏微抬,朝蔡瑷的方向虚虚一点,琥珀色的酒液在灯火下漾出血光,“《诗》有云‘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自古美人儿可祸国,不曾想……”他的目光如无形的网,紧锁住蔡瑷骤然绷紧的每一寸筋肉,“汝吝啬至此佳宴,竟不肯唤汝那倾国倾城的阿姊息侯夫人……来为寡人……斟一盏酒?莫非……吝此一觞……也惧引来……寡人虎贲之刃乎?哈哈哈哈……”笑声震荡殿柱,烛火乱摇,满堂楚将附和狂笑!声浪如同鞭子,狠狠抽在蔡瑷惨白的脸上!
耻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骨髓!蔡瑷身躯猛地一颤!袖中紧攥的拳几乎将指甲掐入掌心肉里!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咯咯声!那因战败被辱、盟誓之囚的滔天怨毒,此刻被这毫不留情的轻蔑彻底点燃!焚毁最后一丝理智!
“息……伯瑗……”蔡瑷猛地抬头!不再掩饰!那张因屈辱与暴戾而扭曲的脸骤然抬起!赤红的眼死死盯住高处那张含笑却冰冷的脸,声音如同从九幽深处挤出的、淬了毒的诅咒:“那个蠢物……自娶了陈妫过门……便昏了头!被那妫氏迷得神魂颠倒!早朝?军务?皆抛九霄!日日沉溺温柔乡,夜夜笙歌宴不休!国政荒废如荒野!臣民嗟怨如沸水!这般自绝之路……他伯瑗……不是因色丧国……还能是什么?!这等蠢夫……尚劳王师大动干戈?只怕楚王一骑入息……那陈妫便自献阶前……求免一死——!!”
毒液喷溅!每个字都似淬毒的钢针!深深刺入楚文王的耳膜!
“当!”
一声极轻微、却又清脆得足以撕裂宴席喧嚣的脆响!
楚文王指间那枚捏得温热的丹岩髓盏……裂了!
不是爆开,也非坠地。而是那坚硬如铁的血色玉髓杯壁内侧,无端端地……悄然绽开一道细微的、冰晶纹路般的裂痕!
杯中深紫的蒲桃浆液顺着那道刚刚沁出的纹路,蛇一般蜿蜒渗出!一滴!一滴!滴落在他玄色蟠螭深衣的下摆!晕开更深的、近于黑色的暗红!如同心头被无形之锥刺穿后……流出的毒血!
满堂楚将依旧在哄笑喧嚣。唯有阶前侍酒的一个青衣小侍,离得最近,骤然被一股无形寒流激得打了个冷战!他骇然偷眼觑向上位——楚王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彻底僵住了!如同寒冰覆面!那双半阖的眼缓缓掀开——原本慵懒眸底燃起的……是纯粹、赤裸、足以焚尽世间万物的……攫取欲!吞噬欲!
美色?自献阶前?
蔡瑷那张怨毒扭曲的脸在摇曳烛光中模糊变形,最终扭曲的只剩那张开的、如同毒蛇吐信的猩红嘴唇中,反复回荡、如同魔咒的两个字:
息妫……息妫……
那“色”字……不再是文字!而是凝结成一个妖异的、旋舞的、裹挟着致命诱惑的影子!沉沉砸入楚文王滚烫的颅腔!嗡鸣不止!
次日拂晓。
楚军营盘拔起的烟尘尚未落定。新点卯的士卒铠甲碰撞声还在寒气中回荡。文王玄甲戎车在晨光微熹中闪着冷硬的幽芒。车驾旁,斗伯比如同融入晨雾的灰色枯石。
“大王……”斗伯比的声音,低沉如同古墓中棺椁摩擦的沉响,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楔入楚王心中那已被点燃的熔岩深处,“蔡地已握……若再掳息……荆楚之威……将如雷霆……贯穿华夷!使天下侧目!令群雄震骇!其威……远超昔日齐桓尊王!霸业……成于……此——一——举!”
他枯枝般的手指,在虚空中缓缓合拢,仿佛扼住了一只无形猎物脆弱的咽喉:“伐息……收其璧人……灭其国祀……两全其美!”
“伐息?”文王骤然回头!眼中熔岩几欲喷薄!那是被点燃的赤裸欲望!是对蔡瑷口中“自献阶前”幻影的强烈占有欲!更是对这唾手可得的双重诱惑下那更深沉霸业的渴望!
斗伯比那深潭般的眼底,倒映着楚王燃烧的瞳仁,嘴角无声地咧开一道冰冷缝隙:
“计……已定!”他声音轻得像毒蛇爬过沙砾,“大军转圜!归……谷河……伐蔡之师……名目尚在……息侯……必亲迎于野!郊宴……王驾!”他枯瘦的手做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如同折断细枝的手势,“擒王之刃……何须铁甲?席间……两杯酒……足矣!”
楚文王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烈火彻底焚尽!他猛地攥紧车轼!骨节发出碎裂般的脆响!
“依——卿——计!兵——发——谷——河——!!” 吼声如同出闸的凶兽!
浩荡楚师陡然变向!赤色巨龙不再回卷荆楚,反而蛇头扭曲,凶厉的目光死死攫住那远在汉水西侧、名为谷河的小小渡口!蹄声如雷!烟尘蔽日!
谷河渡口,寒风萧瑟。
几叶渡舟在浅滩薄冰间飘摇。渡桥边那片稀疏的枯杨林旁,早早搭起了一座巨大的彩棚。锦帛招展,虽新犹显仓促。息侯伯瑷身着繁复章纹的吉服,冻得发青的手指死死攥着镶玉笏板,在凛冽寒风中引颈翘首。身旁几个随国重臣哈出的白气凝成霜花。
远处地平线烟尘冲天!如巨兽踏地逼近!庞大的楚军赤潮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旌旗遮天蔽日!
息侯脸上瞬间挤出最盛大的、近乎谄媚的笑容!碎步迎上前去!深深拜伏于冰冷的渡口湿泥之中:“小侯……息伯瑷……奉薄酒粗肴……恭迎大王伐蔡……凯……凯旋!”
声音因激动与寒冷而微微发颤。
楚文王并未下车。车帘微启。那张线条冷硬如刀刻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声音如同玉磬相击,听不出丝毫情绪:“有劳。入城……再叙。”
简短的命令不容置疑。
谷河小城驿馆,灯火煌煌驱散了寒夜,却也投下无数怪诞摇曳的影子。昔日接待过客的厅堂被锦缎覆盖,青铜兽炉吐出的暖香融化了窗棂上的冰花。主位之上,楚文王玄衣深坐,灯火投在他下颌冷硬的线条上。阶下,息侯伯瑷正亲手执壶,小心翼翼地为他满斟一盏琥珀色温酒。
“大王伐蔡之功……震古烁今!小侯……代汉东黎庶……”伯瑷谄笑着托杯近前。
灯火通明。
楚文王稳踞主位锦榻。玄衣如同沉渊。指尖随意把玩着一枚新得的、雕成凤鸟吮丹模样的羊脂白玉佩,温润玉质在灯火下流转幽光,映着他微垂眼睫,看不清神色。阶下,息侯伯瑷躬身捧起一盏新烫的酡红酒浆,笑容近乎谄媚:
“大王……”伯瑷的声音因激动而微颤,金盏高举过眉,“伐蔡破竹!名震华夷!小侯……”
声未尽!
斜刺里!
一道灰影如同从殿柱阴影中陡然扑出的蝙蝠!斗伯比垂首侍立在楚文王身侧三尺,枯槁的头颅始终低垂,如同没有生命的朽木。然而就在伯瑷举杯抬头的瞬间!斗伯比那覆盖着陈旧龟甲纹路、仿佛枯死千百年的宽大袖袍,猝然无声无息地向上微微一抬!
幅度极小!如同微风拂过尘埃!
但——
嗡——!铮——!
两声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撕裂死寂的锐鸣如同毒蛇出击的嘶啸!骤然响起!
主位两侧!两根蟠龙柱的巨大阴影之中!两道蛰伏已久的精悍人影如同绷紧的机括骤然释放!快!准!狠!无声无息却又裹挟着令人胆寒的烈风!
楚将斗舟!身形如蓄势已久的猎豹!右掌之中,一柄鲨鱼皮吞口的青铜剑!剑未出鞘!剑柄裹缠粗糙布带!带着沛然无匹的沉猛力量!如同攻城巨槌!轰然横砸向伯瑷右臂手肘关节最脆弱处!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爆响!
“呃啊——!!”伯瑷凄厉的惨叫声尚在喉中翻滚!剧痛尚未完全炸开神经!金盏脱手飞溅!滚烫的酒浆如同血雨泼洒!
几乎不分先后!
楚将远章!如同暗影中的鬼魅!左臂闪电般探出!一只裹着漆黑犀皮手套、指节粗大如虬枝的手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五指如鹰扣!精准无比地、死死扼住了伯瑷因剧痛而本能痉挛后缩的咽喉!指腹下陷!喉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窒息!死亡的冰冷触感瞬间冻结了伯瑷所有的惊恐与悲鸣!他那张谄笑讨好尚未散尽的脸上,瞬间只剩下因窒息而暴凸的眼球和因恐惧扭曲到极致的青紫色!整个人如同被巨蟒缠颈的雏鸟,被远章那铁钳般的手掌硬生生从地上提起足尖悬空!只有喉管里挤出“嗬嗬”的破风箱声!
窒息!惊怖!
伯瑷悬在空中的双脚疯狂踢蹬!如同离水的鱼!那张因酒意和谄笑而泛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酱紫!眼球因巨大的压力和窒息感暴凸而出!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布满血丝的眼白彻底被绝望的恐惧覆盖!嘴唇徒劳大张,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被巨力踩踏时挤出的撕裂气音!腥臭的涎液混合着方才灌入口中的酒液,不受控地从嘴角喷涌流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唯有青铜兽炉中的炭火爆出轻微“噼啪”,清晰得如同骨裂!所有侍奉的近臣、奴仆如同被石化!僵在原地!手中捧着的酒盏、铜盘叮当落地!汁水四溅!
楚文王缓缓抬起了眼。
灯火在他深如寒潭的瞳孔中跳跃。他没有看那被扼住脖颈、濒死抽搐的息侯。目光,越过这血腥擒缚的一幕,投向宫殿深邃回廊的最暗处。
那里,珠帘微动。
一片素白的裙裾无声滑出阴影。
如雪。
如雾。
如凝聚了汉水两岸千年月光与血光的……一滴清泪。
只一刹那。
那素白的身影似有所觉,猛然定住!仿佛最精致的玉雕骤然凝固在时光深处!
“呼——!”
殿中所有的灯火被一股不知何处涌起的、裹挟着浓郁血腥气息的风骤然卷得疯狂摇曳!
无数跳跃的光影在雕梁画栋间、在铺陈的锦缎上、在悬于半空踢蹬挣扎的伯瑷扭曲酱紫的脸上……拉伸出无数道长长的、狰狞舞动的黑影!如同地狱洞开,万鬼齐出!张牙舞爪扑向那瞬间凝滞的素白!
素色衣裙被乱舞的气流掀起,仿佛欲坠的蝶翼。
楚文王握着那块白玉凤佩的手指,倏然收紧。羊脂玉温润的弧度深深陷入掌心肌理,凉意渗骨。
他看着她。
隔着十丈明灭的灯光。
隔着半生筹谋的血腥。
看着那片素白,在万千狰狞鬼影的扑击中……
骤然,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