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宫室,重重锦幔低垂如墓冢。兽炉中沉香早已燃尽,冷灰的气味丝丝缕缕钻出来,混杂着积年陈木的腐朽与一种近乎病态的暖郁脂粉香。武姜斜倚在隐囊深处,指间一枚冰裂纹琉璃杯已然半空,酒液浑浊如同凝固的淤血。烛火摇曳,在她保养得宜却透着阴翳的脸上投下跳跃的、不祥的光斑。
她目光掠过跪坐在绣毡上的叔段。年轻亲王玄色常服外松垮罩着件银狐裘,华贵的裘绒在烛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寒光,却掩不住少年眉宇间那层被暖香与权势浸泡出的、近乎透明的躁动。武姜的嘴角牵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抽搐,指尖杯壁上冰冷的裂纹如同毒蛇的舌信:
“段儿,”声音像淬了蜜的冰针,缓慢而精准地刺入,“自蒙封疆之厚……终日宴安。可曾思及?”她顿了顿,喉间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低笑,“若有一日……谗言骤起,你我今日这般富贵尊荣……”琉璃杯猛地落在黄檀矮几上!“当啷”一声脆响!杯中残酒泼溅,如暗红的血珠点在叔段狐裘雪白的毛尖!
“——岂能永续?!”
叔段身体猛地一僵!俊秀脸上的笑容骤然冻住,转瞬间被一层病态的红潮与屈辱的煞白交替占据!他霍然抬头,迎上母亲那双看似忧愁、深处却燃烧着某种诡异狂热的眼眸!少年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锦幔外穿堂的风吞没:
“母亲!儿……儿岂得安枕?!只叹势单力薄!难敌……新郑锋芒!”
他语速陡然急促起来,身体前倾凑近母亲膝前,眼中迸射出孤注一掷的火焰:“然!天佑儿!西鄙!北鄙!皆已入吾掌中!粮秣如山!丁壮归心!数月!儿已密炼三军!锋镝尽利!甲胄……整备一……新!”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带着滚烫的铁腥气:
“唯……唯待东风!母后!儿欲择日——五月!麦熟人困之机!提兵东向!直……捣……新郑——!以清……君侧——!!”
最后几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武姜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忧色轰然炸开!化为一片妖异的灼亮!那苍白的脸上甚至瞬间涌起一丝少妇般的酡红!她猛地将酒杯拂落在地!琉璃迸裂成无数碎片,混合着黏稠酒浆泼洒一地!
“好!好——!”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如同鹰爪般死死抓住叔段裘领!“吾儿……果有大志!就五月!就在这……万物焦渴……待收未收之时!”那双美目死死盯着儿子年轻而狂热的脸,“杀——兄——夺——位——!!成你我……万世之基——!!”
破碎琉璃渣在烛火下闪动着毒汁般的幽光。窗外高耸宫槐的虬枝,在风声中狰狞扭曲,枯瘦如爪的枝桠恰好勾住了初五月牙惨淡的弯钩。
新郑朝堂,铜鼎焚香。沉厚的檀烟袅袅盘绕于蟠龙藻井之下。庄公高踞玉座,冕旒珠串垂落,光影切割下的一张脸,静默如同玄冰铸就的古神。
“西北二鄙。”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凌坠落,击碎满殿死寂。“何故……经年……不朝?不贡?”
死寂无声。群臣垂首,犹如泥塑。
“铮——!”
一人猛地挺直腰背!黑铁甲叶与佩玉相击,发出刺耳金鸣!公子吕子封!如同一杆骤然破土的玄铁长矛!他一步踏出班列!脚下金砖仿佛为之震动!其声如洪钟撞鼎,轰然碾过大殿每一个角落:
“禀大王——!”他目光如炬,直视玉座,“二鄙之邑!城垣!粮仓!丁壮!兵器!已尽归——京城太叔!”
“更闻!”语速陡然拔高,如同连珠急弩!“京邑之内!刁斗夜鸣!杀声震天!太叔操演兵马!视若己出!甲胄磨砺!刀枪蔽日!数月以来……已失觐见之礼!弃奉王之仪!”他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万钧雷霆:“此——乃——不臣!不忠!必怀——不轨——!!”
轰——!暗流终于炸成惊雷!阶下群臣一片悚然低哗!
庄公的身躯在玉座上纹丝未动。只有那双隐于垂旒之后、深如寒潭的眼眸,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波纹。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苍白而稳定的手指,轻轻拂过横置于御案之上、一柄尚未出鞘的青铜古剑剑柄。那柄剑古意苍然,隐有夔龙盘踞,剑格之上覆着一方暗红色旧绢帕,绢帕边角微扬,隐约可见暗绣的夔纹在殿烛下泛着微光。
“孤……欲讨之——”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深水寒潭底层的巨大涡流,“恐……母后在上,失孝悌……罪莫大焉。”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铜夔上描摹,如同抚过一道无声的诅咒。
“若……不讨——”他目光如同实质穿透珠玉帘幕,落向殿外京城的方向,“则必尾大……莫制!遗害无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二者……何以处之?!”
公子吕子封与祭仲几乎同时踏前一步!如同两面骤然前推的玄铁巨盾!撞碎空气!两人齐声断喝,如同金石交迸:
“彼既不恭!我焉有私!”
“社稷为重!岂拘——私恩?!”
“当速绝后患——!迟则……大患生矣——!”
祭仲那枯瘦而尖锐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刺入这巨大的、裹挟着忠孝撕扯的旋涡核心!
玉座之上,庄公覆盖在剑柄上的那只手,猛然收紧!
指节因极致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脆响!夔龙剑格边缘,覆于其上的暗红绢帕被这猛然发力的指腹死死摁住,夔龙暗绣的金丝纹路深陷进冰冷的铜质!
“然——!”一声决绝如同淬火断金!骤然斩断所有迟疑!
庄公霍然站起!冕旒珠串疯狂激荡!如同骤雨击打玉盘!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冰消瓦解!化为席卷大殿的、实质般的钢铁洪流!那只覆于剑上的手猛力一挥!
“传——将——令——!”咆哮挟雷霆万钧之力炸响!震得殿梁积灰簌簌落下!
十万六千甲兵——!
兵锋所指——
京——城——!!
巨大的声浪裹挟着铜鼎震动的余音冲出殿门!殿外铅云低垂的天幕之下,新郑城郭之外!早已列阵待命的滚滚玄甲洪流骤然启动!刀枪如林!铁蹄轰鸣!十万双染透霜雪泥泞的重甲战靴同时狠狠踏下!
“轰——!”仿佛大地的心脏被骤然重击!漫天泥点如同黑雨狂飙而起!扑向低垂的天幕!
无数点飞溅的泥浆,混着冰渣,穿透春风,狠狠击打在冰冷的城门石匾之上!石匾上巨大的“郑”字徽记之下,一只蹲踞在王都废弃断壁上的漆黑寒鸦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惊得猝然弹起!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嘶鸣!箭一般射入被十万军锋搅得翻涌如沸的、晦暗如墨的苍穹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