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炭火在陶炉的腹腔里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将藏在教堂地窖深处的“地下厨房”烘得暖意融融。我蹲在铁灶前翻动着锅里的燕麦饼,麦香混着莉齐新熬的荨麻汤气息漫过石墙,与潮湿的泥土味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安稳——这种安稳总让我想起童年时城堡的厨房,母亲也是这样用泥炭火烤着燕麦饼,只是那时的空气中飘着蜂蜜与肉桂的甜香,而非如今挥之不去的硝烟味。
“塔顿哥,你看星火画的珍珠!”汤米的声音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潭。少年盘腿坐在橡木桌旁,怀里的星火正用沾着炭灰的爪子在桦树皮上划出歪扭的弧线,猫爪扫过的地方,留下串星星点点的白痕,倒真有几分“海泪”珍珠在暗夜里发光的模样。这只从望乡岛地窖里捡来的小猫,自从在查戈岛吞下半条海鱼,毛色就亮得像镀了层月光,此刻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蓬松的尾巴竖得笔直,竟有几分猎犬的警觉。
我顺着它的目光望向地窖入口,那里的石板门像块沉默的巨石,将外面的风雪与窥探都隔绝在外。但星火的脊背正一点点弓起,爪子不安地扒着桌腿,木屑簌簌落在少年的蓝布褂子上——那是件打了七块补丁的旧衣裳,袖口还留着雷肯别士兵用枪托砸出的焦痕。
“怎么了?”莉齐的手已经按在墙角的镰刀上。她刚从新教街区采购回来,粗布围裙上沾着面粉与血渍,那是今早为了抢最后一袋燕麦,与英国士兵推搡时蹭上的。女人的眼睛在陶炉火光里亮得像淬了火的铁,“我在面包店听见两个陌生人打听‘会治土豆病的科林医生’,说话带着伦敦腔,领口别着银徽章。”
我的化名“科林”只有救助过的村民知道。能摸到这里的,绝不是寻常的好奇者。
铁灶上的燕麦饼突然“啪”地裂开道缝,焦糊的气味漫开来。我抓起灶边的短铳时,莉齐已经吹灭了陶炉边的油灯。地窖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没,只有泥炭火的余烬在灶膛里跳动,将众人的影子投在石墙上,忽大忽小,像群挣扎的鬼魅。
入口处的石板传来极轻的刮擦声,不是我们约定的三短两长叩击,而是带着试探的、指甲挠抓石缝的响动。汤米的呼吸骤然变粗,小手紧紧攥着那片桦树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星火的低吼变成炸毛的嘶嘶声,前爪扒着通往地面的木梯,尾巴扫得梯级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在微光里划出银亮的弧线。
“是野猫在刨食吧?”少年的声音发颤,却努力挺直了小身板。我按住他的肩膀,指尖触到他后背的伤疤——那是去年饥荒时,雷肯别的士兵用枪托砸出的凹陷,此刻隔着粗布都能感受到他的颤抖。
莉齐忽然从墙角摸出松脂火把,硫磺的刺鼻气味刺破了黑暗。“不是野猫。”她的声音压得极低,镰刀在火光里闪着冷光,“是‘银蛇’的人。”
木梯顶端的石板被轻轻推开道缝,一道瘦长的影子像蛇似的滑进来。那人穿着深棕色的风衣,领口别着枚银质徽章——我在都柏林城堡的回廊里见过那图案:缠绕着权杖的蛇,那是英国殖民当局“特别行动队”的标记,民间都叫他们“银蛇”。他手里的黄铜手杖在石地上敲了敲,清脆的回响在空荡的地窖里扩散,像是在丈量囚笼的尺寸。
“科林医生?”男人的声音裹着烟草与皮革的气味飘过来,带着种猫捉老鼠的戏谑,“听闻您的燕麦饼能治百病,尤其是……治那些‘想脱离王化’的狂病。”他身后又钻进来个穿黑裙的女人,裙摆扫过梯级时带起阵甜腻的香风,与地窖里的泥炭味格格不入。女人手里拎着只精致的皮箱,黄铜锁扣在火光里闪着金亮的光,像只蓄势待发的毒蝎。
星火猛地扑过去,却被男人用手杖精准地挡住。手杖顶端的银球磕在猫头上,发出闷响,吓得小畜生呜咽着躲到汤米脚边,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彼特·杰森,殖民事务部特派员。”男人弯腰抚摸手杖上的蛇形纹路,那纹路竟与雷肯别家族的徽记有七分相似,“这位是玛丽·吉恩,我的助手。我们来向医生请教些‘土方子’。”
玛丽·吉恩打开皮箱的瞬间,我攥紧了短铳的扳机。箱子里没有药瓶,只有叠泛黄的纸——最上面那张是我的画像,画中人穿着医生的长褂,却被用红笔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像处正在流血的伤口。画像下方是份名单,艾琳、汤米、卡伦的名字都用墨笔圈着,甚至连望乡岛的老渔夫都被标上了“嫌疑”二字,旁边还注着“擅长夜航”的小字。
“塔顿·芊倕先生,”彼特·杰森的手杖突然指向铁灶,火星被他的动作惊得跳起来,“您的燕麦饼烤焦了。爱尔兰王室的后裔,竟沦落到在泥地里烤饼,真是令人唏嘘。”他身后的玛丽·吉恩从皮箱里抽出把短刀,刀身极薄,在火光里几乎隐去形状,“国王陛下很想知道,您藏在面粉袋后的那些‘朋友’,什么时候会出来给我们表演个节目?”
莉齐突然将一锅滚烫的荨麻汤泼过去。蒸汽腾起的瞬间,我拽着汤米往地窖深处的暗道退。彼特·杰森用风衣挡住汤液,手杖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扫过来,擦着我的耳根砸在石墙上,迸出的火星燎到了我的头发,焦糊味混着荨麻的苦涩漫进鼻腔。“抓住他!”男人的吼声里带着笑意,“王室的头颅,可比那些‘海泪’珍珠值钱多了。”
暗道的石门在身后关上时,我听见玛丽·吉恩的皮箱掉在地上的声响,接着是纸张散落的窸窣声——她一定在翻找我们藏在面粉袋里的武器清单。汤米紧紧抱着星火,少年的指甲掐进了我的胳膊,却始终没哼一声。莉齐的镰刀上还滴着荨麻汤,她喘着气说:“通往古城堡的密道在酿酒桶后面,快!”
穿过堆满橡木酒桶的甬道时,酒液晃出桶口的声音像在哭泣。我忽然想起瓜达卢佩今早带着侍女们去采购草药,她的马车应该刚过利菲河——彼特和玛丽会不会已经盯上她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甬道尽头就传来马蹄声,不是我们约定的快马疾奔,而是种带着停顿的、试探性的蹄声,像有人在谨慎地丈量每一寸土地。
“塔顿!”瓜达卢佩的声音从甬道那头传来,带着明显的惊慌,“有人跟踪我们!他们说……说要检查印加的草药!”我冲出去时,正看见玛丽·吉恩用短刀挑开了药箱的锁扣,印加侍女们背靠背围成圈,手里紧紧攥着藏在药杵里的短匕,那是用印加古铜锻造的武器,匕尖淬着龙舌兰的汁液。
彼特·杰森的手杖压在瓜达卢佩的肩膀上,银球几乎要嵌进她的披肩——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印加织物,上面的太阳轮图案被手杖的阴影盖住了大半,像被毒蛇吞噬的太阳。“印加王室的后裔,”男人的声音像砂纸擦过木头,“嫁给个爱尔兰的叛乱者,您的祖先知道吗?”
我举铳瞄准他的手腕时,星火突然从汤米怀里窜出去,直扑玛丽·吉恩的脸。女人尖叫着后退,短刀划破了自己的裙角,露出里面藏着的铁链——他们早就准备好要绑人了。莉齐趁机掀翻了药箱,印加草药撒了一地,其中混着的硫磺粉遇上火石擦出的火星,“腾”地燃起片小火,绿白橙三色的草药在火中卷曲,像面正在燃烧的旗帜。
“走!”我拽着瓜达卢佩往古城堡的方向跑,身后传来彼特·杰森的怒吼和马蹄惊奔的声响。侍女们用草药点燃了马车,浓烟在晨雾里升起道灰黑色的烟柱,像根指向天空的警告。汤米跑在最前面,手里还攥着那片画着珍珠的桦树皮,少年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像在为这场仓促的撤退敲鼓。
古城堡的吊桥在身后升起时,铁链的摩擦声像首粗砺的战歌。我扶着瓜达卢佩靠在城墙上,她的披肩被手杖划开道口子,太阳轮的一角被撕裂了,露出下面绣着的爱尔兰竖琴——这是我们秘密缝制的图案,象征着两个古老王室的联盟,此刻却像道流血的伤口。莉齐正指挥着剑客们在箭塔上架起长枪,那些我从法国带回的神枪手已经占据了城堡四周的制高点,枪口的准星在晨雾里闪着冷光,像群蛰伏的猎鹰。
“他们会回来的。”瓜达卢佩抚摸着被撕裂的披肩,指尖的银戒指映着城墙上的火把,“彼特的手杖里有发信器,我看见他敲了三次银球。”她的声音突然顿住,望向远处的山坡——那里有两个小黑点正往城堡的方向眺望,星火冲着那方向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颈毛竖得像团炸开的蒲公英。
我从箭筒里抽出支雕着竖琴的羽箭,搭在长弓上。弓弦拉开的瞬间,松木的弹性带着熟悉的震颤,像蓄势待发的雷霆。远处的黑点转身消失在树林里,速度快得像两道影子。“他们不是冲着珍珠来的,”我盯着弓弦上跳动的羽毛,尾羽的白与箭杆的棕交织,像爱尔兰的土地与云朵,“他们想找到我们所有的据点,然后……一网打尽。”
莉齐将杯印加玉米酒递到我手里,酒液里浮着片三叶草。“剑客们已经检查过所有密道,”她的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指节因为常年握刀而格外突出,“从今晚开始,我们按计划行动——先让英军司令部尝尝被蚊子叮的滋味。”
城堡下的篝火越烧越旺,映得竖琴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的金线在火光里流动,像条苏醒的河流。我望着利菲河的方向,彼特·杰森的手杖和玛丽·吉恩的短刀在脑海里盘旋,像两只躲在暗处的蝎子。但我知道,真正的猎手,从来不会害怕猎物的獠牙。
汤米突然把那片桦树皮塞进我手里,炭笔画的珍珠周围,少年用指甲刻了圈小小的太阳。“艾琳姐说,珍珠会记住所有见过的光。”他仰起脸,鼻尖沾着的炭灰在火光里格外分明,“我们的光,也会被记住吧?”
星火蹭了蹭我的手背,小畜生的体温透过皮革手套传过来,带着种执拗的暖意。我握紧桦树皮,指腹抚过那些稚嫩的刻痕,突然想起昨夜港口之战中,“海泪”珍珠在火中炸开的瞬间,蓝光映亮了整片夜空。
那些藏在暗处的阴影,终将被我们的剑与火,烧得片甲不留。而此刻的地下厨房,不过是这场漫长征途里,又一处需要用勇气守护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