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员外刘富贵,在张家那座崭新的青瓦大院门前,带着儿子刘宝儿,双双跪地,痛哭流涕,“负荆请罪”。
不仅献出了大笔的“赔罪礼”。
更是赌咒发誓,从此以后,绝不敢再与张家为难,见了张家人都要绕道走,否则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番堪称“惊天动地”的“认栽”大戏,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青石村的每一个角落。
也彻底震碎了村里某些人心中,那最后一点点对旧有权势的幻想和不切实际的依仗。
其中,感受最深,也最绝望的,莫过于村长兼族长——张有德了。
他躲在自家那座同样是青砖大瓦、却早已不复往日风光的院子里。
听着外面那些关于刘员外如何卑躬屈膝、如何颜面扫地的传闻。
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被扔进了腊月的冰窟窿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心凉。
刘富贵是谁?
那可是他在青石村经营了几十年、最为倚重、也最为“牢不可破”的盟友啊。
两人平日里,虽然也少不了勾心斗角,互相算计。
但在对付那些“不听话”的村民,或者在维护他们共同的“利益”时,却总能心照不宣地,站到同一条船上。
刘员外有钱有势,在村外也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张有德则有族长的身份和村正的名头,能名正言顺地发号施令,调动资源。
两人一明一暗,一唱一和,几乎是掌控了整个青石村的命脉。
可如今
这条在村里横行霸道了几十年的“地头蛇”,竟然就这么被张大山那个泥腿子,给硬生生地,打断了脊梁骨,拔掉了毒牙,彻底变成了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这让张有德如何能不心惊?如何能不胆寒?
他知道,刘员外的倒台,不仅仅是少了一个可以互相利用的“盟友”那么简单。
更意味着,他张有德自己,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外部屏障和力量支撑。
从此以后,在这青石村,他将不得不独自面对那个如同旭日东升般、势不可挡的张大山了。
而他自己呢?
他还有什么?
村长的名头?早已是名存实亡,说话都没几个人听了。
族长的身份?那些所谓的族老们,一个个都跟成了精的狐狸似的,眼看着他失了势,早就开始跟他划清界限,甚至在背后偷偷向张大山那边示好了。
至于那些平日里跟在他屁股后面,摇旗呐喊、狐假虎威的所谓“心腹”和“亲信”。
比如那个惯会溜须拍马、搬弄是非的孙二之流。
如今见了张大山,比见了亲爹还要恭敬。
见了自己,则大多是低着头,绕着道走,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众叛亲离。
兔死狐悲。
这两个词,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张有德那颗早已因为权势旁落而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的心。
他开始整日整夜地失眠。
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稍微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心惊肉跳,以为是张大山要来找他“算账”了。
他那张原本还算保养得不错的脸,也在短短的十数日之内,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皱纹丛生,仿佛一下子就苍老了十几岁。
他开始后悔。
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个看似老实巴交、实则比谁都精明狠辣的张大山。
后悔为什么要在分家的时候,做得那么绝,将人家往死路上逼。
后悔为什么在人家刚刚有点起色的时候,还要处处使绊子,试图将人彻底摁死。
若是若是当初能稍稍放宽一些,能给对方留条活路。
或许就不会有今日这般骑虎难下、进退失据的窘境了吧?
然而,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可吃。
张有德的“悔悟”,也仅仅是停留在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忧和恐惧之上,而非发自内心的忏悔。
他依旧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几十年来在这青石村建立起来的“基业”和“权威”,就这么轻易地土崩瓦解,拱手让人。
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他想,自己毕竟还是官府任命的村正,是张氏宗族的族长。
张大山再能耐,再得民心,也不敢公然将自己怎么样吧?
只要自己咬紧牙关,不松口,不退让。
或许还能维持住眼下这点可怜的体面和残存的权力?
然而,现实,很快就再次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日,县衙那边,突然派了两个差役,骑着快马,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青石村。
他们带来的,并非是什么嘉奖或赏赐。
而是一份来自县尊大人的、关于“清查各村田亩赋役,核实灾情损失,以备秋后减免或征缴”的紧急公文。
这本是一项例行的公事。
往年,也都是由他这个村长,召集村里几个识字的账房先生,胡乱编造一份清册,应付了事。
其中的猫腻和油水,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今年,情况却大不相同了。
那两个前来传令的差役,在将公文交给张有德之后,竟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吃顿酒拿点好处就匆匆离去。
反而,话里话外,都特意提及了“张秀才”和“张大山”的名字。
“张村长啊,县尊大人说了,此次田亩清查,事关重大,务必详实准确,不得有丝毫隐瞒和舞弊。”
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差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尤其是青石村如今可是出了张秀才公这样的文曲星,又有张大山这等能人,想必在协助官府清查田亩,体察民情方面,定能做出表率吧?”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那弦外之音,却让张有德听得是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这这是什么意思?
是县太爷不信任自己这个老村长了?
还是张大山那小子,已经将手伸到官府那边去了?
他不敢多问,只能连连点头哈腰地应承着:“是......是......是。官爷说的是。草民......草民一定尽心竭力,配合官府,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送走了那两位如同催命符一般的差役。
张有德一个人瘫坐在太师椅上,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软。
他知道,自己这次怕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清查田亩赋役。
这对于那些田亩清晰、赋役公平的村庄来说,或许只是走个过场。
但对于青石村这种,多年来田亩不清、赋役混乱、其中还夹杂着大量“隐田”、“漏田”、以及他这个村长和刘员外等人巧取豪夺、中饱私囊的烂账的村子来说。
这简直就是一场足以掀翻屋顶的巨大风暴。
一旦真的彻查起来。
他张有德这些年来,利用职权之便,侵占的那些族田、公田。
他与刘员外勾结,在赋税徭役上做的那些手脚。
还有他为了给自己儿子谋取私利,而暗中进行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桩桩件件,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
而现在,县太爷竟然指名道姓地,要让“张秀才”和“张大山”来“协助”清查。
这这不是明摆着要借刀杀人,要将他张有德往死路上逼吗?
以张大山那嫉恶如仇、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
以张小山那读书人特有的、对“公平正义”的执着。
他们父子俩若是真的参与进来,那他张有德还有活路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缠住了张有德的心。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必须在张大山父子真正插手此事之前,想办法自救。
或者说,是寻找一条相对体面的“退路”。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未眠。
第二天,当他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
整个人,仿佛都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苍老憔悴得不成样子。
他召集了村里所有的族老,以及各房的管事人,在张氏祠堂里,开了一次异常沉重而又充满了悲情色彩的“族会”。
会上,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摆出族长的威风,或者对任何人发号施令。
而是用一种极其疲惫、也极其落寞的语气,当众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却又似乎并不意外的决定。
“各位叔伯兄弟,列位族人。”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堂下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
“我张有德,自年轻时便承蒙宗族错爱,忝为族长,又蒙官府信任,兼任村正,数十年来,自问也曾为我青石张氏,为我青石村,略尽过一些绵薄之力。”
“然则,如今老夫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多有昏聩糊涂之处,已不堪再当此重任,也无颜再面对列祖列宗和各位乡亲了。”
“故而,老夫今日,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也当着各位族人的面,郑重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自今日起,辞去我青石村村正一职,亦不再过问族中任何事务。”
“从此以后,老夫只愿做一个赋闲在家的普通老朽,颐养天年,不问世事。”
“望各位族人,能体谅老夫的苦衷,也另请高明。”
说完,他将那枚象征着村长权力的、早已破旧不堪的木制“村印”,以及那本记录着张氏族规和重要事务的厚厚族谱。
都颤巍巍地,放到了祠堂正中的香案之上。
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所有族人那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
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出了这座曾经象征着他无上权力与荣耀的张氏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