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大山带着铁牛和石头,再次踏入老宅那扇熟悉而又陌生的院门时。
一股比上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便如同实质的阴霾般,迎面扑来。
院子里,比上次更加杂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堂屋的门紧闭着,但从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张婆子那压抑着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还夹杂着刘氏那刻意放低了却依旧能听出几分不耐烦的安抚声。
张二狗则像个失了魂的木偶一般,呆呆地蹲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抱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到张大山父子三人进来,他只是茫然地抬了抬眼皮,随即又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没有丝毫的表示。
张大山没有理会他,径直推开了那扇通往张老汉卧房的、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一股更加浓烈浑浊的、混合了药味、霉味、以及死亡临近时特有的腐朽气味,瞬间涌了出来,呛得他几乎要屏住呼吸。
房间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缕惨淡的日光,从那扇糊着破旧窗纸的小窗户艰难地挤进来,勉强照亮了炕上那个如同枯柴般的身影。
是张老汉。
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床油腻肮脏、散发着异味的破旧棉被。
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脸上布满了死灰般的苍白。
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着,口角歪斜,不时地流出一些浑浊的涎水。
一只眼睛紧紧地闭着,另一只眼睛则半睁半闭,那浑浊的眼球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如同蒙尘的玻璃珠一般,空洞地望着棚顶。
他的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只有喉咙里,时不时地发出一阵极其微弱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每一口呼吸,都要耗尽他最后的一丝力气。
污秽的气味,比上次更加浓烈。
显然,在他生命的最后这段时光里,并未得到多少像样的照料。
张大山默默地站在炕边,看着眼前这个气息奄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老人。
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被狠狠地抛入冰冷刺骨的深潭之中,百味杂陈,难以言喻。
这就是他的父亲。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作威作福、颐指气使了一辈子的父亲。
那个曾经将他所有的辛劳和付出都视为理所当然、却从未给过他半分温情和肯定的父亲。
那个曾经为了偏袒小儿子,而将他这个长子长媳以及八个孙子孙女,如同垃圾一般扫地出门的父亲。
如今,他就要这样,在孤独、污秽和病痛的折磨中,走向他人生的终点。
没有尊严,没有体面,甚至可能连一丝清醒的意识都没有了。
一时间,过去二十多年所积压的那些怨恨、愤怒、不甘、以及被无情压榨和抛弃的痛苦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心头。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像头老黄牛一样,日夜操劳,却依旧换不来父母的一句好话。
想起了,王氏是如何含辛茹苦,省吃俭用,却依旧要忍受婆母的刻薄和弟媳的刁难。
想起了,孩子们是如何在饥饿和寒冷中瑟瑟发抖,眼中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恐惧。
想起了,分家时,这对父母是如何的冷漠和绝情,是如何将他们一家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这些记忆,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地凌迟着他的心。
让他恨不得立刻就转身离去,再也不要看到这个带给他无尽痛苦的“亲人”。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张老汉那张瘦骨嶙峋、毫无生气的脸上时。
当他听到那从老人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游丝般微弱的呼吸声时。
他心中那股滔天的怨恨,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名状的悲凉。
是啊,他该恨他。
他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他。
可是,恨,又能怎么样呢?
人都要死了。
所有的恩怨,所有的纠葛,似乎都将随着这个生命的逝去,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他甚至有些可笑地想,若是自己前世记忆没有苏醒,原主张大山,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
是会痛哭流涕,还是会麻木不仁?
亦或是在长期的压抑和绝望之后,也会产生一丝解脱般的快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如此的矛盾,如此的混乱。
就在这时,炕上那个原本一动不动的老人,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阵更加急促的“嗬嗬”声。
他那只半睁的眼睛,似乎也微微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极其艰难地,落在了站在炕边的张大山身上。
那目光里,似乎带着几分茫然?
几分痛苦?
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祈求?
张大山的心,猛地一颤。
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
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他能做什么呢?
说几句安慰的话?可他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握住他那枯瘦的手?他做不到。那双手,从未给过他半分温暖。
他只能,也只会,像一个局外人一般,冷冷地,看着这个生命,走向最后的消亡。
这,或许就是他们父子之间,最真实的,也是最可悲的结局。
身后的张婆子、刘氏和张二狗,也早已挤进了屋里。
看到张老汉这副模样,张婆子立刻就扑到炕边,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老头子啊。你你怎么就要丢下俺们走了啊”
“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的哭声,依旧是那么的干涩,那么的充满了表演的成分。
刘氏则在一旁假惺惺地抹着眼泪,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张大山,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也在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开口“要钱”。
张二狗则是一脸的六神无主,除了跟着掉几滴鳄鱼的眼泪,便再也做不出任何像样的举动。
张大山对他们的表演,早已是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只是复杂地,看着炕上那个正在与死神进行最后搏斗的老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抑的哭嚎中,一点点流逝。
张老汉喉咙里的“嗬嗬”声,越来越微弱。
他那只半睁的眼睛,也渐渐失去了最后的光彩,变得空洞而死寂。
终于,在一次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抽搐之后。
他的胸膛,彻底停止了起伏。
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张老汉,这个偏心刻薄了一辈子、也糊涂懦弱了一辈子的老人。
死了。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在他最不待见的长子长孙的注视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张婆子那压抑不住的、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带着几分真实悲痛的呜咽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张大山默默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心里,也说不清是悲是喜,还是怅然。
或许,都有一些吧。
床前送终?
他来了。
他看到了。
但这,算是“送终”吗?
恩怨难明。
或许,有些恩怨,根本就不需要分明。
随着生命的逝去,一切,都将化为尘土,再无意义。
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尽一份最基本的人子之礼。
然后,彻底斩断与这个原生家庭的、最后的一丝牵连。
从此以后,海阔天空,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