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盛京的日子依旧按着它固有的,沉闷的节拍流淌。御河的水不紧不慢地绕着宫墙,大街的车马喧嚣如常,连东西两市讨价还价的市声也未曾减弱半分。
然而,就在这看似凝固不变的繁华帷幕之下,一些极其细微的齿轮,已然开始了无声的啮合与轮转。
一些位置不高,名头不响,却如同棋局上卡在关节处的“气眼”般的职务,悄然发生了更迭。
掌管城内夜禁轮值簿录的司钥郎,那个向来沉默寡言,仿佛只是御前司庞大机构里一个模糊背景的微末小吏,告老还乡了。 接替他的人选,出自一个同样不起眼的寒门,履历清白得像一张新纸,递补的文书安静地躺在吏部归档的卷宗深处,未曾激起一丝涟漪。
户部仓场司下属,专管城内几处官仓进出米粮账目核验的主事,因“偶染沉疴”被调离了实职,迁往一个清闲得几乎被遗忘的祠禄位置。
顶替他的人,是某个地方州府调任上来的老吏,一脸风霜,办事沉稳,除了核对账目时异常较真外,并无任何引人注目之处。他每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粮册之间,身影几乎与那些陈年的账簿融为一体。
甚至在内廷,负责记录皇帝日常起居注、看似只是机械誊抄的翰林院待诏,也因“笔误”被申饬,旋即换上了一位据说书法更工整、性情更木讷的新人。
那些落在纸上的墨迹依旧工整,记录着皇帝何时用膳、何时批阅奏章的表象,无人知晓某些词句的微妙取舍是否已悄然不同。
这些变动,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人,他们散落在官僚体系的各个角落,职位不高,权力有限,远离权力风暴的中心,自然引不起那些目光只聚焦于王公贵胄、中枢重臣的人们丝毫注意。 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依旧为着北境的军情而争论不休。
此时的大殿静得可怕,连香炉里升腾的轻烟都仿佛凝固在沉重的空气里。
“陛下。”
一声洪钟般的呼喊骤然炸开,太尉赵崇应声出列,须发如雪,衬得那张饱经风沙刻蚀的面庞愈发坚硬如铁石。他身披玄色重甲,甲叶随着步伐发出低沉而清晰的金铁摩擦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回荡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大殿之中。
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得惊人,直刺御座方向,带着战场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锋芒。
“北境军马,虽未踏破界碑,”赵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如铁砧砸落,震得空气嗡嗡作响,“然其频出营垒,游弋于两国交壤之地,其心之叵测,昭然若揭。边关军民,日夜枕戈,惊惶如惊弓之鸟。商旅断绝,市井凋敝。此非癣疥之疾,实乃动摇我天圣根基之腹心大患。臣以为,当速遣特使,宣谕圣威,以安惶惶人心,再晓以利害,慑其不轨之念。”
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铁与血的气息,像无形的重锤,一下下敲打着殿中每一个人的神经。那金铁摩擦之声,似乎还在空旷的梁柱间幽幽回荡,久久不散。
话音未落,另一道身影已沉稳地踏出文臣班列。礼部尚书赵正德,宽袍大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文人特有的那种仿佛永远波澜不惊的温润气度。他与赵崇一武一文,一刚一柔,却在这一刻形成一种奇异的互补。
“太尉老成谋国,所言切中要害。”赵正德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溪流抚过卵石,清晰而稳定地流淌开来,巧妙地中和了赵崇话语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
“然则,北境诸部,素来彪悍难驯。其畏威而不怀德,重尊卑甚于重情理。寻常官吏,位卑言轻,恐难令其心服,更遑论慑服其虎狼之心。”赵正德微微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又似早已锁定了目标,缓缓扫过御阶之下,前排那个略显疏离的身影——辰王慕容辰。
“臣观朝中宗室贵胄,”赵正德的声音陡然拔高一线,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齐王殿下在皇陵为皇后守孝,孝心感天,自不便轻离,景王殿下志趣高远,素不萦怀于朝堂俗务。”他巧妙地略去了景王不堪大任的难言之处,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郑重,“唯辰王殿下,位分尊崇,乃陛下龙子。气度天成,有磐石之稳,日月之辉,殿下若亲临北境,必如朗朗青天临照幽谷,如浩浩日月驱散阴霾,宵小之辈,魑魅之心,自当慑于天威,退避三舍,不敢正视。”
这“日月之辉”的比喻一出,如同在死水里投入巨石,瞬间激起了连绵的涟漪。
“臣附议。”户部尚书吴骏涛几乎是踩着赵正德的尾音跨步出列,他身形微胖,声音却异常洪亮,带着户部执掌钱粮民生特有的务实气息,“辰王殿下仁厚之名,播于朝野,深谙民瘼,体察入微。北境边民苦于兵锋威胁,日夜悬心,正需殿下这般仁德之心,亲往抚慰,殿下一至,如春风化雨,定能安定惶惶民心,稳固边塞根基。”
“臣附议。”
“臣亦附议。”
“辰王殿下实乃不二人选。”
顷刻间,附议之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高过一波,从大殿的各个角落奔涌汇聚而来,最终汇成一片几乎要掀翻琉璃瓦的声浪。
一张张面孔,或沟壑纵横刻满沧桑,或精干锐利锋芒毕露,或温文尔雅蕴藏城府,或粗豪直率不掩心机,此刻,却都奇妙地统一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下。
无数道目光,或光明正大地直视,或隐晦地斜睨,或带着探究,或藏着算计,如同无数根无形的丝线,最终都紧紧缠绕,聚焦在那个仿佛被这滔天声浪隔绝在外的身影上——辰王慕容辰。
他依旧低垂着头,乌黑的发顶束在玉冠之下,纹丝不动。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喧嚣边缘的玉像,隔绝了所有的嘈杂与灼热。
御座之上,皇上的目光,如同盘旋于九天之上的苍鹰,早已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这第三子身上许久。他听着下方那几乎要冲破殿顶的“举荐”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鎏金扶手上的食指,极其缓慢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轻轻叩击着冰冷的金属表面。
那细微的敲击声,在鼎沸的人声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喧嚣,像冰凉的雨点,精准地滴落在某些敏锐大臣的心尖上,让他们激昂的附和声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分。
终于,皇上抬起了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数十年帝王生涯积累下的所有风霜与心机,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慕容辰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笼罩其中。皇帝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疲惫沙哑,却如同带着千钧重量的冰凌,清晰地压过了殿中所有的嘈杂:“众卿所言,皆为国思虑,朕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