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天边连一丝鱼肚白都吝啬得很，沉甸甸的铅灰色压在巍峨的宫城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死寂被一阵凄厉的、非人般的嚎哭骤然撕裂，如同钝刀刮过琉璃瓦。紧接着，丧钟响了，一下，又一下，沉重得仿佛要把整个盛京夯进地底。
“皇后...皇后娘娘...薨了！”
那尖细的嗓音打着颤，带着哭腔，像濒死的寒鸦，刺破层层叠叠的宫墙，直扎进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的心里。
消息如同瘟疫，裹挟着冰冷的恐慌，向大街小巷飞速蔓延。没过多久，又是一声更加绝望、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几乎与第二遍丧钟的余音撞在一起。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哀恸过度，随娘娘去了。”
“听说了吗？皇后娘娘和太子爷...同一天,前后脚...”街角早点摊子前，一个汉子端着滚烫的豆浆碗，声音压得极低，脸上却有种病态的兴奋，仿佛在分享一桩惊天秘闻。
“啧啧，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旁边的婆子凑近，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精光，“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宫里当差，压根都没有听见过什么恶疾。现在说是恶疾？哄鬼呢，指定是...”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往深不可测的宫墙方向瞟了瞟。
“嘘！作死啊！”摊主慌忙打断，惊惶地四下张望，手指在油腻的围裙上使劲蹭着，“管他谁薨了谁走了，天塌下来也得吃饭,老天爷开眼，今年麦子收成好点才是正经。”
“就是，就是！可千万别打仗...”有人附和着，话题迅速滑向田里的雨水和粮价的高低。
最初的惊骇与揣测，在生存的重压下，迅速褪色成几缕飘散的烟尘，成了佐餐的咸菜。宫墙内的血雨腥风，终究敌不过自家锅里有没有米下锅的实在忧虑。
国丧的沉重气氛尚未在盛京的每一个角落沉淀下来，另一道旨意已如冰冷的铁片，悄然滑入了将军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旨意很简单：五皇子慕容勋与大将军府杨薇颜小姐的婚事，延期。至于延到何时？旨意上只字未提，留下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将军府内正厅，香炉里青烟袅袅。宣旨太监尖细的尾音消散后，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将军杨肃浓眉紧锁，目光沉沉地扫过面无表情传旨的太监，然后目光又落回那卷明黄的绢帛上，指关节捏得发白。杨肃眼里满是惊涛骇浪般的惊疑和愤怒——皇后尸骨未寒，太子新丧，这旨意来得太快，太蹊跷。
然而杨肃也只是平静地接了旨，公公走后，他便进了宫，他看见五皇子慕容勋穿着素白的孝服，身形挺拔如松，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没有预想中的惊愕、愤怒，甚至一丝该有的情绪。
那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吞噬殆尽。
“殿下，”杨肃喉头滚动，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试探的沙哑，“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
慕容勋抬起眼，那目光平静地掠过杨肃焦灼的脸，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他只是殿内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他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得像冰泉流过石缝：“舅舅节哀。父皇允准，本王自请为母后守陵，以尽人子之心。”
没有解释，没有宽慰，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那平静之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壁垒。他转身离去，素白的身影穿过回廊，消失在庭院深深处，留下杨肃僵立原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
当消息传到杨薇颜耳中，却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炸开了锅。
“延期？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杨薇颜猛地从铺着软缎的贵妃榻上弹起来，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脸颊因激动而染上病态的酡红。她赤着脚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板上转圈，宽大的寝衣袖摆翻飞，像一只挣脱了桎梏的蝶。
哪里还有半分听闻姑母和太子表哥噩耗时应有的哀戚？她的心被另一个名字塞得满满的，几乎要爆炸开来。
“辰哥哥...”她喃喃自语，只要还没嫁进那劳什子五皇子府，她就还是自由的杨薇颜，就有无限的可能，慕容勋那人，守陵？守一辈子才好，谁稀罕！
“薇颜，”一声严厉的低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将军夫人沈氏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她快步走进来，厚重的锦缎裙摆带起一阵风，目光如刀子般刮过女儿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
“收起你那点心思。”沈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你当那是什么好地方？那是龙潭虎穴，你姑姑，贵为皇后，执掌六宫多少年？说没就没了。连带着太子也...你父亲方才从宫里回来，脸都是青的。他去找五皇子，那五皇子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这正常吗？啊？”
沈氏越说越急，胸口剧烈起伏，一把抓住杨薇颜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你父亲说，这潭水深得看不见底，你听娘一句劝，莫再惦记那辰王。皇室里的人，心都是冰做的，血都是冷的，沾上就没个好！”
杨薇颜吃痛，眉头蹙起，用力挣脱母亲的手。那番关于皇室冰冷的警告，如同耳旁风，吹过她滚烫的耳廓，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只觉得母亲的手又冷又硬，像枷锁。
“母亲，”她猛地抬起头，强行岔开话题，眼神闪烁不定，带着一种刻意的、生硬的轻松，“苏婉那个贱人呢？还在庄子上？您打算怎么处置她？总不能让她一直赖在那儿，白吃白喝还碍眼吧？”她语气轻快，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急于将母亲那些不中听的话堵回去。
沈氏盯着女儿，那双与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此刻却盛满狂热与执拗的眼睛，让她心头涌起一股深重的无力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颓然松开手，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把的木梳梳，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梳齿几乎要折断在她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