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苛政如虎
井阳岗的雪化了一半,露出冻硬的泥土里嵌着的断箭——箭头刻着宋兵的徽记,箭杆上的羽毛早被风雪磨秃,像根扎进大地的、不会愈合的刺。阿樱蹲在虎穴外,用父亲磨了半宿的骨刀挖野菜,刀刃碰到石头发出“咔嗒”声,惊得头顶的松针上落下残雪,扑簌簌掉进她领口。
“当心些,”父亲拄着柴刀站在洞口,伤腿还在发颤,却仍盯着远处的山径,“昨儿夜里听见元骑的马蹄声,怕是又来抢粮了。”母虎忽然从洞里钻出来,嘴里叼着串野葡萄,紫溜溜的果子沾着露水,在阳光下晃成小灯笼。它把葡萄放在阿樱的竹筐里,用尾巴扫了扫她的手背,喉间发出低低的呼噜——这是老虎的“早安”,她早已听懂。
幼虎们跟着蹦出来,最小的那只叼着她的红头绳跑,毛茸茸的爪子踩过她画在地上的“人虎圈”,把线条踩得歪歪扭扭。阿樱笑了,伸手揉了揉虎崽的脑袋,指尖触到它耳后的软毛——比刚出生时硬了些,却仍带着奶气的暖。公虎卧在老松树下,断腿上的绷带换成了父亲用旧棉衣撕的布条,此刻正盯着山涧方向,尾巴尖在地上扫出细碎的痕。
“阿爹,你说为什么宋兵和元骑总盯着咱们?”阿樱捏着颗野葡萄,果肉在指尖爆浆,紫汁染在她冻红的手背上,像朵开错季节的花,“咱们不过种了几亩薄田,养了几只瘦羊……”父亲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柴刀上的虎纹——那是公虎用爪子在刀把上刻的,三道爪痕,像三道未说出口的“活下去”。
正午的日头晒化了山涧的冰,溪水潺潺流过虎穴前的石滩,带来远处烧焦的气味。阿樱忽然看见浓烟从南坡升起,混着人声与马嘶——是元骑烧了流民的麦田,金黄的麦秸在火里噼啪作响,像在哭。母虎猛地站起身,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呼噜,爪子把地面刨出深痕——去年秋天,它曾带着幼虎帮流民赶跑偷麦的野猪,那些麦子,也曾喂过虎崽。
“别去,太危险!”父亲想拽住母虎,却见公虎已拖着伤腿站起来,断尾绷成直线,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阿樱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虎护食”,可此刻老虎要护的,不是自己的猎物,是流民的口粮,是和它们一样,被世道逼到绝路的、人的“食”。
元骑的马队在申时闯到井阳岗,领头的百夫长穿着镶毛边的皮甲,马鞍上挂着串风干的虎爪——那是他去年剿杀虎群的“功绩”。阿樱躲在岩石后,看见父亲带着流民举起木叉,公虎带着虎群伏在山岩上,尾巴尖在草丛里晃成一片阴影,像风吹动的、带刺的旗。
“交出粮食,饶你们不死!”百夫长的刀指向父亲,刀光映着他脸上的刀疤,“再敢通兽,就和这些畜生一起喂狼!”父亲握紧柴刀,刀把上的虎纹硌得掌心发疼——他看见公虎的爪子抠进岩石,碎石簌簌落下,却没扑上来,只是用虎啸回应:“想抢,先过我这关。”
第一波冲击来得很快,元骑的马刀砍向流民的木叉,公虎趁机扑向马腹,却被百夫长的铁箭射中肩膀。阿樱看见鲜血从老虎的皮毛里渗出来,在雪地上开出暗红的花,却听见它没叫,只是用牙咬住马缰,把骑兵掀翻在地——断腿使不上力,可护人的劲,比钢刀还硬。
“杀了那只断尾虎!”百夫长拔出腰间的虎爪匕首,刀刃上刻着“剿虎”二字,“当年漏了它,如今竟敢护着流民!”阿樱看见公虎的眼睛亮了亮,不是恐惧,是认出了当年砍断它尾巴的刀。它拖着伤腿冲过去,爪子避开百夫长的咽喉,却抓烂了他腰间的虎皮腰包——里面掉出半块干饼,饼上的牙印,和虎穴里藏的那块,一模一样。
“你吃着我们的粮,却杀我们的人!”父亲趁机冲上去,柴刀砍在百夫长的甲胄上,火星溅进他的眼睛,“老虎都知道护粮,你们却比野兽还狠!”百夫长恼羞成怒,匕首刺向父亲的胸口,却被公虎用身体挡住——锋利的刀刃扎进老虎的腹部,却没听见惨叫,只听见它喉咙里发出的、闷闷的、像在说“护好他”的呼噜。
阿樱疯了似的冲过去,捡起地上的断箭,刺向百夫长的手腕。匕首“当啷”落地,百夫长惊恐地看着她——这个曾在他眼里“连老虎都不如”的流民女孩,此刻眼里的光,比老虎的牙还利。“滚!”她嘶吼着,断箭尖抵着他的咽喉,“再敢来,人虎一起,把你们啃成骨头!”
元骑退去时,带走了受伤的百夫长,却留下了满地的兵器与马蹄印。阿樱跪在公虎身边,看着它腹部的血止不住地流,忽然想起母虎藏在洞后的止血草——那种带着松针香的草,曾救过她的腿,也曾救过幼虎的爪。“爹,帮我找草!”她扯开自己的衣襟,用母亲的红头绳捆扎伤口,“它不能死,不能……”
父亲忽然看见公虎的眼睛在渐渐合上,却仍盯着阿樱的脸,像在确认她有没有受伤。母虎蹲在旁边,用舌头舔着公虎的脸,喉咙里发出悲戚的呼噜,却忽然转头,用爪子碰了碰阿樱的手——那是在说“别慌,它撑得住”。
流民们围过来,有人带来了仅存的盐水,有人捧来煮热的草药。阿樱看见老猎户王大爷蹲在公虎身边,手里攥着当年被宋兵抢走的虎皮袄,此刻正用袄角擦老虎身上的血:“当年我以为老虎是灾星,如今才知道,灾星是那些举着钢刀抢粮的人……”
暮色漫进井阳岗时,公虎终于睁开了眼,看见阿樱趴在它身边,手里还攥着那根断箭——箭头磨得钝了,却在尾部刻了道浅痕,像只小老虎的尾巴。母虎把幼虎们推过来,最小的那只舔了舔公虎的鼻尖,忽然发出奶声的啸,像在说“爹,我们在”。
阿樱忽然想起母亲的童谣,此刻轻轻哼了起来:“井阳岗,霜风凉,人护虎来虎护粮……”公虎的尾巴动了动,扫过她的手背,带着血的温热,却比任何时候都轻,像在回应这首没唱完的歌。父亲望着人虎围坐的场景,忽然把柴刀插进雪地——刀刃朝上,刀把上的虎纹对着天空,像在对这乱世,说一句“够了”。
是夜,虎穴里点起了松明火把,流民们把最后半袋麦种分给虎群,老虎则把藏了一冬的野果拖出来,红的莓子、紫的葡萄,在火光照耀下,像撒了把碎星星。阿樱靠在母虎身边,看着公虎舔舐幼虎的毛,忽然觉得这虎穴不再是躲避追杀的窝,而是个家——一个由人、虎、伤痕与温暖,共同搭成的家。
洞口的老松在夜风里发出“沙沙”声,像在诉说这一天的血与火。阿樱摸着公虎腹部的绷带,忽然发现红头绳的红,混着老虎的血,在夜色里亮得像团不熄的火——那是母亲的红,是老虎的血,是流民的泪,却也是这乱世里,怎么也浇不灭的、关于“护”的光。
而远处的元骑大营里,百夫长盯着自己腰间的伤口——那是阿樱用断箭刺的,不深,却在他心里,扎了根刺。他摸着掉在井阳岗的虎皮腰包,忽然想起公虎抓烂它时的眼神——不是仇恨,是“你抢了我的,也抢了人的”的痛。
这一晚的井阳岗,霜风依旧冷冽,却在人虎同护的火光里,有了一丝暖。而那根插在雪地里的柴刀,刀把上的虎纹被松明火映得发亮,像个无声的誓言:
“苛政如虎,可我们人虎,偏要护着彼此,在这虎狼横行的世道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