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宜雨站在仓库门口,指尖捻着一张泛黄的《结婚证》,红章边缘的油墨还未干透,在晨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远处,二十辆崭新的“永久二八杠”自行车整齐排列,车把上扎着大红绸花,车轮钢圈擦得锃亮,倒映着江面粼粼的波光。
“雷哥,这排场是不是太招摇了?”大建一脚踢开脚边的鞭炮屑,手里攥着半截被踩灭的烟头,“周瘸子的人昨晚在巷子口蹲到半夜,我瞅着他们眼神不对!”
彩凤的算盘珠子“啪嗒”卡在梁上,账本最新一页的“婚宴开支”栏画着刺眼的红圈。她咬着钢笔帽抬头:“街道办的人说了,现在提倡节俭办婚,咱们这阵仗……”
雷宜雨没吭声,弯腰从痰盂底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汉正街商户联谊会倡议书》,红笔圈出了“鼓励商户联合投资,促进市场繁荣”的字样。他眯了眯眼,目光扫向自行车队——每辆车后座都绑着一个红漆木箱,箱盖上用金粉描着“长江实业”四个字。
“不是婚礼。”他突然开口,痰盂“铛”地倒扣在地上,滚出一枚带编号的铜钥匙,“是路演。”
武汉大学的梧桐道上,苏晚晴捧着一摞经济学讲义,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路边贴满的《关于严厉打击非法集资的通知》。她的高跟鞋尖轻轻踢开一张传单,纸面上“雷氏商行新股认购”的铅字被雨水洇得模糊不清。
“苏老师,真要去啊?”戴眼镜的女生小跑着追上,手里捏着张烫金请柬,“系主任刚在会上点名批评,说教师参与商业活动影响不好……”
苏晚晴没接话,指尖在讲义夹层一挑,抽出一张盖着校长私章的《校企合作研究课题批复》,红头文件末尾潦草地签着“支持经济系实践教学”的批示。她忽然笑了,镜片上划过一道反光。
“批评?”她弹了弹请柬上武大工会的骑缝章,“校长夫人的旗袍料子,还是雷氏商铺‘信用代购’的尾单呢。”
汉正街23号仓库的后院支起三口大铁锅,哑巴张正往沸腾的棉籽油里炸麻团,甜腻的香气混着钢渣的锈味飘散。大建抡着铁锤砸向一个红木箱,“咣”的一声,箱盖应声弹开,露出里头码放整齐的牛皮纸袋。
“雷哥,这认购书印得是不是太糙了?”他抓起一沓粗劣印刷的凭证,纸面上“长江实业原始股”的字样像是用老式油印机滚出来的,“跟供销社的粮票似的,能有人认?”
雷宜雨没说话,弯腰从痰盂里倒出一张《1991年武汉市个体工商户管理条例》,红笔圈出了“民间集资需经工商局备案”的条款。他忽然抡起锤子砸向木箱夹层——“咔嚓!”
夹板断裂处,整摞烫金压花的正式股票凭证泛着冷光,每张右下角都盖着雷氏钢印和武大经济系的骑缝章。
“糙的给街坊,精的给老爷。”他踢了踢散落的油印废纸,“认购超百股的,加赠汉正街商铺优先租赁权。”
周瘸子的茶馆里,陈眼镜用放大镜研究一张新股认购书。
“雷宜雨疯了?拿废纸换真钱?”他指尖捻着凭证边缘的毛边,突然发现纸张透光处隐约显出武钢废料场的蓝图,“这玩意儿……”
“管他玩什么花样!”周瘸子一脚踹翻痰盂,滚出来的全是雷氏婚宴的剩菜订单,“去!把信用社的老王叫来,老子今天要取现钞砸场子!”
他没看见订单背面用褪色墨水印的小字:“凭本单可兑换长江实业优先认股权”。
正午的汉正街爆竹震天。
二十辆自行车组成的迎亲队缓缓前行,每辆车铃都按着“三短两长”的密码节奏叮当作响。苏晚晴的婚纱下摆缝着特制口袋,里头塞着一沓《国企改制预研报告》的摘要页。
“雷总,认购台被挤塌了!”彩凤的算盘崩飞两颗珠子,指着街角疯狂的人群——小贩们攥着油渍斑斑的钞票,正踩塌了临时搭起的木台。
雷宜雨从痰盂底抽出一捆麻绳,绳头系着防汛沙袋专用的钢渣秤砣。他猛地将绳圈抛向仓库屋檐,垂下的绳索恰好挂住一块“汉正街小商品市场股权改革试点”的铜牌。
“排队交钱的,领号优先租防汛墙商铺!”他的吼声淹没在锣鼓声中,但人群突然像被磁铁吸住般转向铜牌。
暮色降临时,仓库里的认购清点持续到深夜。
苏晚晴的钢笔尖在股东名册上顿了顿:“街口修鞋的老刘认购了二十股,可他连股票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知道汉正街的铺面明年租金涨三成。”雷宜雨踢开痰盂,倒出一地钢镚——全是小商户凑来的零钱,其中一枚1935年的船洋银圆格外扎眼。
窗外突然响起引擎轰鸣,三辆工商局的边三轮摩托急刹在门口。领头的大盖帽抖开《涉嫌非法集资调查令》,手电光扫过满屋的现金。
“同志,我们是武大校企合作课题组。”苏晚晴递上一沓装订好的《长江经济带民营资本调研问卷》,最后一页附带着校长在婚宴上的祝酒照片。
大盖帽的视线在校长笑容和文件公章间游移,最终定格在墙角那堆防汛沙袋上——每个袋子都印着“抗洪模范单位”的奖章编号。
子时的江风卷着婚宴残羹的油腻气。
雷宜雨蹲在防汛墙新砌的砖缝前,将半张股票凭证塞进混凝土夹层。凭证背面用钢笔画着汉正街未来五年的扩张蓝图,墨迹顺着砖缝渗入长江。
远处,周瘸子正带人清点抢购来的“新股”,突然发现每张认购书右下角都有一行针眼大的小字:“本凭证解释权归长江实业所有”。
江汉关的钟声敲响十二下时,第一辆载着钢渣的货轮正驶向上海。甲板上的麻袋里,除了防汛沙袋,还混着三箱用防潮油纸包好的股东名册副本。
毕竟在资本的婚礼上,真正的聘礼永远是——
那个控制规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