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逃也似的离开静室之后,那股被魏无羡撩拨起的燥热和羞窘,直到在空旷的校场上迎着凛冽的秋风练了足足一个时辰剑,才稍稍平复。
汗水浸湿了中衣,紧贴着少年初显轮廓的脊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总算浇熄了脸上的热度。
然而,心湖却并未真正平静,反而因为那份被点破的“生辰礼”心思,变得更加纷乱。
回到静室时,已是傍晚。室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而温暖。
魏无羡正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摆弄着一个精巧的鲁班锁,听到开门声,立刻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璀璨,带着促狭的笑意:“哟,我们蓝二公子练剑练得可尽兴?脸还红着呢。”
蓝忘机脚步一顿,刚平复下去的热度似乎又有回涌的趋势。
他抿紧唇,没接话,只是默默地走到案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明。
魏无羡放下鲁班锁,赤着脚跳下榻,几步蹭到他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生气啦?别气嘛蓝二哥哥,我就是好奇。”
他的气息拂过蓝忘机的颈侧,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神明的悠远感,“你送什么我都喜欢的,真的。”
蓝忘机身体微僵,却没有推开他。魏无羡的怀抱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占有和温暖的安抚。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没有生气。” 声音依旧带着点变声期的微哑。
“那你想好送我什么了没?”魏无羡追问道,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带着点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意味。
蓝忘机的心又被提了起来。他微微侧头,避开魏无羡过于灼热的视线,目光落在案几上摊开的空白宣纸和笔架上。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练剑时那纷乱的思绪中,渐渐沉淀清晰。
他想起了在寒室看到的、那幅被魏无羡仔细端详过的江南烟雨残卷。
想起了魏无羡手指拂过画上墨迹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仿佛穿透时光的沉静。
想起了他总喜欢把最漂亮的枫叶夹在自己书里,也想起了他拉着自己在后山奔跑,在漫天红叶中回头时,那双盛满纯粹喜悦和独占欲的眼睛。
“尚未。”蓝忘机再次吐出这两个字,但这一次,语气里少了些无措,多了些沉静的思索。
他挣脱开魏无羡的手臂,这个动作引来对方一声不满的轻哼,蓝忘机不理,直接走到案前,铺平了宣纸,研起了墨。
魏无羡好奇地凑过去:“要写字?”
蓝忘机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研墨,动作一丝不苟。
墨块在砚台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墨香渐渐弥漫开来。他提起笔,蘸饱了墨汁,悬腕于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画什么?
他想画的,是那个瞬间。那个改变了他和魏婴命运的瞬间。
不是云深不知处的山门,也不是静室的灯火。是夷陵,那个阴冷潮湿、充斥着绝望气息的乱葬岗边缘的小镇。
那时他才六岁出头,随叔父蓝启仁下山处理一桩邪祟扰民的棘手事务。
任务结束后,在返回云深不知处的途中,路经夷陵。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怨气和死气,即使是白日也显得阴森。
就在那片荒芜的、枯树扭曲如鬼爪的山坡下的小镇里,他看到了那个蜷缩在破败石街的小小身影。
衣衫褴褛,沾满了泥污,瘦得几乎脱形。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蓝忘机至今难忘。那不是属于孩童的懵懂或惊恐,那双眼睛异常明亮,像两颗蒙尘的星辰,里面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警惕、茫然,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沉寂。
那双眼睛就那么直直地、毫无情绪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闯入者,又像是看着一片虚无。
那一刻,蓝忘机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在一个孩子身上。鬼使神差地,他挣脱了叔父的手,一步一步,顶着周围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走向那个蜷缩的身影。
他想画下那个瞬间。那个在夷陵的灰暗背景下,一个干净清冷的蓝家小公子,向一个满身污浊、眼神沉寂的流浪儿伸出手,而流浪儿迟疑地、却又最终选择握住了那根手指的瞬间。
他要画下那个改变一切的起点。
然而,当笔尖真正触碰到宣纸时,蓝忘机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人物的轮廓可以勾勒,夷陵的背景可以渲染,甚至那破败石碑的纹理他都能凭借记忆细细描摹。可是,最难的是那双眼睛,和那只回握的手。
那双眼睛里的神韵——那份深沉的沉寂,那份突然被触动后透出的微光,那份超越年龄的复杂……他画废了一张又一张,总觉得笔下的眼睛要么过于呆滞,要么过于惊恐,要么过于天真,全然无法表达出他记忆中那份震撼心灵的复杂神采。
还有那只回握的手。他需要画出那份迟疑中的试探,那份冰冷中的一丝微弱暖意,那份看似无力却蕴含着巨大勇气的回握。
他反复描摹那只手的姿势、力度,却总觉得缺少了灵魂,无法传递出当时指尖相触时,那份直击他心底的悸动。
连续几个夜晚,当魏无羡心满意足地霸占着他的床榻沉沉睡去,蓝忘机便会在灯下铺开纸笔,凝神静气地作画。
烛光跳跃,映着他专注而略带苦恼的侧脸。地上散落着许多揉皱的纸团,都是他觉得不满意的废稿。
他画得极其认真,力求每一处细节都还原记忆,可越是如此,越觉得那最关键的神韵抓不住。
这晚,魏无羡被窗外的风声惊醒。他习惯性地往身边一摸,却摸了个空。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蓝忘机披着外袍,正坐在案前,背对着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写着什么。
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清瘦而挺拔的背影,显得格外沉静,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蓝湛?”魏无羡揉着眼睛坐起身,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这么晚了,还不睡?在写功课?” 他一边说着,一边趿拉着鞋,好奇地凑了过去。
蓝忘机正全神贯注于笔下那双眼睛的勾勒,试图捕捉那抹微妙的光,猝不及防听到魏无羡的声音,心中一惊,手下意识地去遮挡案上的画纸:“没……没什么!”
然而已经晚了。
魏无羡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那张铺开的宣纸上。
画面上,夷陵阴郁荒凉的背景已然成型,枯树、乱石、破败的石碑都刻画得十分传神。
画面的中心,是一个身着整洁蓝氏弟子服、面容稚嫩却神情清冷的小小身影(正是年幼的蓝忘机),他微微弯着腰,向画面另一侧伸出一只手。
而画面的另一侧,是一个蜷缩在石碑旁、衣衫褴褛、几乎看不清面容的瘦小身影(正是年幼的魏无羡)。
一只沾满污迹的小手,正迟疑地、小心翼翼地伸向蓝忘机摊开的掌心,指尖似乎将要触碰到。
虽然还未完成,虽然人物的面部尤其是魏无羡那部分还很模糊,但那场景、那氛围……魏无羡瞬间就认出来了!
那是夷陵!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魏无羡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涩瞬间涌上心头。作为神明,他拥有漫长的记忆,但属于“魏婴”这个身份、在夷陵流浪的那些岁月,却是漫长神生里一段极其特殊、带着强烈“人性”烙印的经历。
灰暗、冰冷、孤独,是那段记忆的主色调。而蓝忘机的出现,他伸出的那只干净温暖的手,就像撕裂黑暗的第一道光。
他从未想过,蓝忘机会把那个瞬间画下来!而且画得如此……用心。背景的阴森压抑,蓝忘机身影的清冷坚定,还有那个“自己”的弱小无助和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都跃然纸上。
“你……”魏无羡的声音有些发哽,他看向蓝忘机,发现对方正紧张地看着自己,脸颊微红,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和期待,还有被撞破秘密的羞窘。
“你画这个做什么?”魏无羡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伸出手指,想去触碰画纸上那个小小的、脏兮兮的自己。
“别碰!”蓝忘机下意识地低呼,抓住了魏无羡的手腕,“墨……还未干透。” 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用力。
魏无羡低头看了看被抓住的手腕,又抬眼看向蓝忘机泛红的脸颊和紧张的眼神,心中那点酸涩瞬间被一股汹涌的暖意和强烈的独占欲所取代。
他的蓝湛……在偷偷画他们相遇的场景,想作为生辰礼送给他!这个认知让他心尖发烫,比吃了十碟枫叶糖糕还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