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细碎雪粒扑在木窗上,远处黛青山峦被大雪模糊了轮廓,车辕被积雪压得吱呀作响。
忽有一声鹰唳刺破长空,驾车的老仆猛然勒住缰绳。
“有刺客!保护郡主!”
马蹄溅起的雪沫沾上玄色披风转瞬凝成冰晶,萧溯拔剑护在马车前。
他笑:“郡主,这是这两年来第几次的刺杀了,您的银子还好吗?”
“处理干净,别脏了我的马。”马车内的人捧着暖炉,淡声到。
“遵命。”
三道黑影从雪雾中疾掠而来,长剑挽出银白剑花与当头刺来的刀锋相撞,火星在雪幕中迸溅。
“郡主这次来的可比上次的有水准,这可得加钱。”
他旋身避开扫向脚踝的刀刃,剑锋顺势挑击倒一人,那人突然咬破口中藏着的蜡丸,紫黑血沫喷溅在雪地上。
吃的什么玩意?
萧溯心中顿时生疑,但容不得他细想,右侧又有两人挥刀夹击,刀刃划破风雪直取他咽喉与膝弯。
“呃呃呃!”
倒地那刺客突然捂着脖子厉声嘶吼,四肢以违背常理的角度往后折叠,浑身青筋暴起如虬结的藤蔓,周身衣服嗤啦炸破露出布满紫斑的皮肤,俨然成了一头人形凶兽。
打不过就嗑药,这也太不讲究江湖道义了吧。
黑影裹挟着腥风袭来,萧溯挥剑格挡却被震得虎口发麻,他强提内力长剑直刺对方心口,刺客狞笑着狠狠掐住他的脖颈,顷刻间将他甩飞出去。
“噗!”
喉间腥甜翻涌,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
萧溯快步退到马车旁,捂着胸口抬手敲了敲车窗:“郡主大人行行好出来搭把手,你没用的属下要被打死了。”
“砰!”
话音刚落,程朝执剑破门而出。
红衣在白雪中翻飞,剑锋直指刺客后心,刺客骤然徒手握住剑刃,鲜血顺着剑脊流下竟丝毫未影响他的动作,刺客反手一拳轰向程朝面门。
“砰砰砰!”
寒风卷着雪粒在山间呼啸,朦胧的雪雾搅动愈发混沌,细小的雪尘腾空而起与两人缠斗时迸发的血沫混作一片。
“砰砰砰!”
太平剑刺出搅碎大片雪雾,雾浪翻涌间,隐约可见刺客紫斑遍布的狰狞面容上满是鲜血。
“砰砰砰!”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大片雪雾。
“呃!”
刺客发出非人的嘶吼想要后退,太平剑划出半轮血月瞬间将其头颅斩落。
“砰!”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萧溯捂着渗血的伤口寒意与震惊能将他淹没,这女子竟恐怖如斯...
他自认为见过无数高手,也从未见过如此凌厉强悍的剑法,若是让她去江湖历练几年,那还有自己什么事。
“萧侍卫,轻敌可是执剑者大忌。”程朝低头擦拭剑刃,语气平淡对他笑了笑。
剑锋映着雪光,将她眉眼间的冷意衬得愈发凛冽。
其余刺客纷纷恐惧后退,程朝抬眸扫过这群人浅笑道:“今日本郡主要去赴约雪宴不想脏了这身衣裙,托你们给你们主子带句话,让他管好自己的狗。”
杀意散去,程朝睨向萧溯腰间扁平的钱袋,后者捂着伤口的手闪电般按住钱袋。
“萧侍卫刚刚说什么,唔...好像是说加钱?”
好厉害的剑法,甚至不用出剑便可直击人心脆弱之处。
“一码归一码!”萧溯慌忙往后退了半步。
他扯着染血的衣襟直抽气,故意将伤口处的血迹蹭得更夸张些:“哎呀好痛!小人这伤得找杏林圣手医治,刚刚那怪物浑身冒着毒烟差点没把小人的胆魂吓破!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还有这浸透毒血的衣裳总得置两件新的吧?”
“那本郡主救了你呢,你打算给我这个救命恩人多少银子呢?”
萧溯瞬间石化:“啊这...”
他低头慌乱掏出怀中契约书,泛黄的纸页被翻得哗啦作响,他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小字间疯狂游移,突然眼睛一亮:“啊对了!契约书第三条小字写得清楚‘危机时刻,主子有义务保护下属’,所以郡主大人,这是您份内之事!”
到底是什么时候加上去的...
程朝无语凝噎,翻身上马车:“启程吧,再耽搁下去雪宴就要迟到了。”
雪粒敲打马车顶棚的声响渐弱,程朝指尖捏着帕子将裙摆上那点暗红擦拭得干干净净,倒像是从未经历过方才那场厮杀。
她随着霍家家仆入坐宴会,萧溯找了一处不起眼的屋角。
“嚯!”
暗卫甲、乙、丙三人齐刷刷冲他翻白眼,甲扯着嘴角冷笑:“你小子虽然人不怎么样,但是选地方的眼光不错。”
萧溯厚着脸皮三人中间,肩头还蹭着未干的血迹,笑得见牙不见眼:“其实我就是嘴贱了一点,不过,要是你们耐心了解一下我,你们就会发现...”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其实我这个人也挺坏的。”
暗卫甲:“......”
暗卫乙:“......”
暗卫丙:“......”
屋角不远处,程朝款款落座于阮清竹身侧。
她伸手替对方拢了拢狐裘领口:“嫂嫂可会冷?”
“有阿阳惦记着,嫂嫂便是再冷也暖了。”阮清竹浅笑着将茶盏推过去,青瓷盏沿还腾着热气。
她这位嫂嫂嫁入程家两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也敢学着打趣人了,看来她三哥的确很喜爱这位夫人,才会将一个随时唯唯诺诺的性子娇养成如今这副温婉中暗藏锋芒的模样。
这样很好。
“嫂嫂给的茶就是好喝,怪不得我三哥日日夜夜惦记着。”程朝笑着端起茶盏,眼波流转间尽是促狭。
阮清竹本就白皙的脸庞瞬间染上绯色:“阿阳你,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这可说这种浑话...”
程朝无辜眨眨眼:“我说的是嫂嫂做的茶,嫂嫂说的是什么呀?”
“不同你说了。”阮清竹轻啐一声,耳尖的红怎么也褪不下去。
程朝倚着软垫轻笑,余光瞥见厅中晃动的钗环虚影,阮清珠正携着几位贵女款步而来。
又来了!
屋角阴影处,萧溯半阖的眸陡然亮起,他利落地从怀中掏出油纸包。
“九阳郡主屋里顺的,零嘴儿管够。”他大方将瓜子分给暗卫三人,油纸包上还沾着星点蜜渍。
暗卫甲捏起瓜子的指尖顿了顿:“你小子胆肥了,敢偷郡主的东西?”
“这怎么能算偷?”
萧溯咬开瓜子壳:“我多次救驾有功,吃点零嘴儿当赏。”
“赌一赌?阮家那位待会儿摔的是茶盏,还是发簪?”他望着远处渐渐围拢的人群,忽然压低声音。
暗卫乙吐出瓜子壳,纳闷道:“我就不懂了,这位阮家二小姐每次都是被郡主几句话气走,怎么只要见到程三夫人还会巴巴地凑上来找不痛快?”
暗卫丙嚼着瓜子仁,摇头晃脑故作高深:“尔等孤陋寡闻,我家小姐曾言,这叫又爱又恨,爱而不得的背德感最带感了。”
其余人一顿,皱眉一言难尽看向他:你家小姐什么癖好啊,口味这么重。
暗卫丙被看得如坐针毡,挠头继续道:“我家小姐还兴致勃勃地扬言,若有朝一日阮家二小姐和程家三夫人大打出手,她定要捷足先登搬个小板凳占据前排。”
“不知你家小姐是否还虚位以待?我愿毛遂自荐。”萧溯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凑上前。
暗卫甲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息:“萧溯,你当真利欲熏心,眼里只剩钱财了。”
“正是!见钱眼开、嗜财如命说的就是你!”暗卫乙连连附和,满脸无奈。
萧溯振振有词地反驳:“我这是爱财有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懂不懂?”
“爱财爱到监守自盗,连郡主的瓜子都敢顺?”暗卫甲一针见血地戳穿。
“休得血口喷人!这岂能叫偷?不过是暂借罢了!”萧溯面不改色地狡辩。
暗卫乙狐疑地眯起眼睛:“既为暂借,何时归还?”
“待我时来运转,腰缠万贯之日......”萧溯的声音逐渐底气不足。
三个暗卫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暗卫丙没好气地嗤笑:“依我看,你分明是想赖账不还白占便宜。”
“这怎能叫赖账?我这是深谋远虑,合理规划资金!”萧溯仍在强词夺理。
暗卫甲翻了个夸张的白眼,没好气道:“行行行,你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且看你到时候如何在郡主面前自圆其说!”
萧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诸位尽可宽心,郡主大人豁达大度,岂会与我斤斤计较?”
宴会中,阮清珠又被气得直跺脚。
她杏目圆睁直指着阮清竹,周身戾气四溢:“你有什么可趾高气扬的!旁人因你背靠程家投鼠忌器不敢得罪你,我阮清珠可不怕!当年你小娘那个贱人害的我母亲那么难堪,我定要母亲讨个清楚誓不罢休”
阮清竹素手轻摇团扇,波澜不惊:“妹妹慎言。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大喊大叫,若是传扬出去恐是要让阮家蒙羞。”
“你摆什么长姐架子呢!不过是攀附夫家权势才敢在我面前作威作福!”阮清珠面色涨的通红,全然不顾自己的口不择言会得罪程家。
“妹妹这话倒有趣。”
阮清竹一片哗然中徐徐起身,拿出手帕拭去她脸上恨恨不平的泪珠:“你说出这话时,可有意识到你此时此刻又岂不是在仗着父亲荫庇对我作威作福?这番行事又与你口中攀附权贵攀附男子之人有何分别?”
“你!”
阮清珠挥开那只擦拭泪水的手,愤然离开。
“郡主她不会生气了吧...”
“应当不会,郡主极少发火。”
“是呀,我们郡主是顶顶好脾气的人!”
“郡主今日的衣裳也很好看!”
“等等,我们不是在谈论郡主是不是生气了吗...”
程朝端起茶盏轻抿,温热茶汤滑过喉间,她望着阮清珠远去的狼狈背影。
女子想要在这世道立足,靠的从来不是空有一副好皮囊。若自身力量微薄,懂得借势而为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藤蔓攀附古木借其高枝得见天光,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顺势而为从而借力打力。
雪宴散场时,檐角冰棱已垂成珠串。
程朝裹着貂裘踩着积雪回府,行至萧溯居处忽听得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翻找声。
“萧侍卫的伤可还疼?”她抬手叩门,指节落在木门上发出清响。
“郡主,你等会我穿个衣服。”
程朝轻笑:“我给你带了金疮药,这药是宫里的方子,止血生肌最是灵验。”
“我们郡主真是菩萨心肠呢,像你这样会体贴下属的主子已经不多了。”片刻后,萧溯拉开门垮着脸。
“不过下次再敢偷拿我的瓜子,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程朝嘴角笑意更浓,夜风卷起她的裙裾,她踩着积雪转身离去。
萧溯贴在门板后的脊背瞬间绷紧,怀中还未嗑完的半袋瓜子。
她居然真知道!
夜雪初霁,满天飞雪过朱墙,银辉降下。
萧溯踩着薄雪穿过垂花门,他看见程朝一袭云锦襦裙曳地,姿态慵懒而优雅地斜倚朱漆廊柱赏雪,飘落的雪絮停在她绯红的唇畔,又被呵出的暖气融成水珠滑入衣领。
“......”
恍惚间他竟忘了来意,直到靴底碾碎积雪的声响惊破沉静。
“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像是被雪水浸过,干净中透着冰冷的。
“就是方才被郡主拆穿偷拿瓜子,着实吓了一跳。”萧溯摸了摸涂着金疮药的伤口,又厚着脸皮笑到。
说着,他双手抱臂慢悠悠踱至程朝身侧与她同赏满天大雪。
“深夜赏雪...”
他望着漫天纷扬的雪幕,忽然凑近三分:“郡主这般出神,莫不是在思念情郎?”
情郎?
雪簌簌飘落,将那双潋滟水眸晕染得愈发朦胧:“萧溯,你说这雪每年都下,可为何落在人身上的感觉为何都不一样?”
“因为与郡主看雪的人不同呗。”萧溯望着庭中簌簌落雪,忽觉这话出口唐突慌忙偷瞄程朝神色。
见她未恼,他又壮着胆子道:“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郡主若是思念谁,何不写信告知那人?”
写信吗?
程朝忽然轻笑出声,自打安陵一别,她回长安已有两年之久,徐琅玕从未给她写过一封信,连带着那人眉眼都要被这经年大雪掩埋了。
她垂眸望着掌心融化的雪水:“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下一句是砌成此恨无重数,于情爱而言,这可不算是什么好兆头。”
目光触及程朝眼底转瞬即逝的怅惘,萧溯喉结微动。
他慌忙搓着手臂后退两步,故意抖着声音咧嘴大笑:“哎呀好冷!这雪灌得后颈生疼,属下可要裹紧被子睡大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