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岫叠翠,恰逢皇家秋狝之期,王公贵胄皆着华裳乘高头大马浩浩荡荡驰入围场,缨络耀日。
“郡主!”
“郡主殿下!”
程朝一袭劲装,腰间佩着太平剑,英姿飒爽地跨坐于骏马之上,诸贵女皆立于马侧挥动着罗帕。
“是九阳郡主!”
“郡主加油!”
秋狝令下,声震四野。
众人皆挥鞭催骑往围场深处迸发,缨带翻风,蹄铁击石,烟尘滚滚。
“驾!”
长靴轻扣马腹,那马本是战马,登时昂首振鬣长嘶裂帛如电箭离弦转瞬便将诸贵胄甩在身后,程朝身上的披风猎猎如旌旗卷过芦苇荡。
今年的狩猎徐琅玕与李恪皆不在长安,也不知是谁会夺冠。
忽有灰影自荻草丛中疾窜而出,三瓣嘴翕动间已奔出数丈,纤手早探向腰间箭囊,玄铁弓未及完全展开,玉指已勾住雕翎箭,挽弓如满月,弦鸣声若裂帛。
“嗖!”
箭矢裹挟着破空锐响直没入野兔咽喉,那畜牲蹬了两下后腿便僵直不动。
“郡主好箭术!”随身小厮提着野兔疾奔而来,面上喜色难掩。
程朝唇角微扬道:“且收着,今夜让伙房炖了给你们打牙祭。”
“多谢郡主!”
行至山谷深处,草木愈发蓊郁。
程朝弯弓连射,数只雉鸡扑棱着坠地,她的马腹两侧悬挂的猎物渐成串,皮袄上溅的血珠都凝成了褐痂。
小丫鬟攥着缰绳,雀跃道:“此番秋狝,郡主必拔头筹!”
“嘘!”
枯叶簌簌轻响自头顶传来,习武多年的本能让她瞬间扣紧马缰。
“咻!”
几乎同一刹那,箭矢裹挟着腥气直取咽喉,程朝旋身急避,衣袂被利箭削去半幅,肩头顿时绽开血痕,火辣辣的灼痛混着麻痹感顺着血脉蔓延。
“郡主小心!”丫鬟的惊叫被马嘶声截断。
程朝正要拔剑迎战,心脏骤然一缩,她怔愣捂住自己的胸口,感觉不到内力了...
马哀鸣着人立而起将程朝狠狠甩向半空,她在空中连翻数圈摔落在布满碎石的泥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时脚踝却传来锥心剧痛。
“呃!”
往昔内力竟消散得无影无踪,该死!刚刚那支箭有毒...
程家奴仆们蜂拥而上挡在她面前,恐惧地环视四周茂林的树林,不知何时又会突然冒出冷箭。
“你们让开...”
冷汗从额角滴落,程朝痛苦捂着剧痛的心口,她咬牙撑地试图起身,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枯叶上。
那群平日里没个正经的丫鬟小厮们手拉着手将她团团护在中央:“我们不走!要死就让我们先死好了!”
数道黑影自树梢翩然落地,步步逼近。
“郡主,他他他过来了!”
黑衣刺客蒙着面,唯有眼尾那道狰狞疤痕在日光下泛着青白,手中淬毒匕首折射出森冷寒光。
“我们才不怕你!”
那群小厮丫鬟即便两股颤颤,仍然固执挡在她身前。
“喂!”
一粒碎石精准砸中刺客额角,杀伤力不大,讽刺力度十足,清越男声自林间传来。
“以少欺多啊?”
萧溯斜倚古松,手中把玩着不知从何处拾来的太平剑,剑穗在风中摇晃。
丫鬟急得跺脚:“你个连地都扫不干净的滑头凑上来送死吗!”
“呵。”
萧溯挑眉一笑,踏着满地枯叶缓步上前,靴底碾碎枯枝的脆响在寂静林间格外清晰。
“郡主向来仗义,救命恩人的月钱总该比扫院子的小厮丰厚些吧?”
他将剑鞘抵在掌心转了个漂亮的圈,目光掠过程朝苍白的面容,嘴角勾起散漫笑意。
“咳!”
程朝咳出堵在喉口的黑血,指尖随意抹去唇角血丝,她笑道:“自然,每个人头还多添五十两白银。”
剑鞘重重拄地,湛蓝衣摆被山风掀起。
迎着刺客森然杀意屈指弹了弹剑穗,萧溯浑然不惧点起人头:“七位爷,三百五十两...抹个零算四百两如何?”
“呵,还能这样抹零的?你心可真黑。”
淬毒匕首直刺而来,萧溯拔剑,剑光晃过眼间,首级骨碌碌滚出丈许。
“长安房价贵比登天,小人想置处宅子,不得多挣些辛苦钱?”
第三颗人头轰然坠在程朝裙摆溅起几点血花,她揉了揉眉心:“长安买房?你这个小厮胃口未免也太大了。”
“像郡主这样的金枝玉叶哪里懂我们底层百姓的苦,还有...”
萧溯一脚踹开尸体,剑尖挑起最后一名刺客下颌,温热血雨浇透他半幅衣襟,剑锋处的血珠落下。
他挑眉:“不是小厮,是九阳郡主的救命恩人。”
“退下。”
萧溯拨开丫鬟,手指在程朝周身大穴上疾点数下。
“咳!”
喉头发出压抑的闷哼,程朝猝然吐出一大口腥臭黑血。
“咳咳!这毒...总算逼出来了...”冷汗浸透的鬓发黏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程朝喘息了几声。
“郡主,你吓死我们了!”
小丫鬟们再也按捺不住哭着扑进她怀中,平日里自诩男儿的小厮们也红了眼眶偷偷用袖口抹着眼角。
程朝强撑着露出浅笑,颤抖着替最近的丫鬟们擦去眼泪:“真是对不住,看来你们不能和九阳郡主一起合葬了,往后啊,还得劳烦各位继续做我院里籍籍无名的家仆了。”
她的声音微弱却带着惯有的调侃,惹得丫鬟们破涕为笑又哭着捶打她的肩膀。
萧溯搓着掌心凑上前,期待盯着程朝:“郡主与诸位情深意重,小人本不该煞风景。只是那四百两赏银......不知郡主何时能兑现?”
“银子?什么银子?”程朝倚着丫鬟的手臂歪头轻笑,鬓边金步摇随动作轻晃。
完了,遇见黑心上司了。
萧溯急道:“郡主可不能耍赖!方才明明说好一颗人头五十两!”
程朝在丫鬟搀扶下缓缓起身,察觉丹田处沉寂的内力渐渐复苏,笑意愈发浓郁:“事关银钱,自然要算得清楚,那我们便好好算一笔账。”
“且先不论那日你追贼是出于本心还是另有所图,就当抵了我为你请大夫的诊金。再者,你入府两月的吃穿用度,还有方才本应护主在前,见我受伤才动手的失职之罪。更别说你杀人用的还是我的太平剑,这笔剑的租金又该如何算,嗯?”
她轻抚腰间剑柄,眸光狡黠流转。
丫鬟帮腔道:“就是就是!而且郡主我和你说,他每日干活都偷懒,地扫不干净不说,还碎了您几套茶盏!”
“就是就是!我们郡主的茶盏一套可值千金呢!”
“还有还有,他干活干不好就算了,每回到了饭点就数他去的最快!”
“没错没错,他吃的还多!”
萧溯:“......”
好想报官,又怕高堂上坐的是程朝。
萧溯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像是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苦命人。
眼前的郡主哪还有半分虚弱模样,活脱脱是只狡黠的狐狸将他算得死死的!
...
秋猎因这场变故提前结束,程朝的马车疾驰在回程府的路上,阿秋早已守在门口,马车尚未停稳,她便快步上前搀扶程朝下车。
她抹着泪:“好好的秋猎怎么会遇到刺客呢!”
程朝笑了笑,安慰道:“阿秋别哭啦,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程朝刚在榻上坐下,阿秋便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衫查看肩上的伤口,伤口虽已做过简单处理,但周围仍红肿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阿秋忍不住落下泪来:“这青天白日的,还有没有王法了!郡主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奴婢可怎么活啊!”
“你放心好啦,那些人都被萧溯就地正法了。”程朝轻轻擦去阿秋脸上的泪水,温声安抚到。
阿秋握着程朝的手紧紧不肯放开:“这伤口看着多吓人啊!都怪奴婢没跟着郡主去,要是奴婢在您身边,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歹人伤了您!”
暮色渐浓,程朝由着大夫敷完金疮药又遣散了左右侍婢,独自往仆役小院去。
夜风穿廊而过,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青砖铺就的小径衬得愈发幽静。
萧溯斜倚在老槐枝桠间,衣袂垂落晃荡,他仰首望着天上一轮圆月,人影在月光勾勒下清俊又疏懒,倒像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江湖客。
月下风前,逍遥自在。
兴则高歌困则眠。
程朝立在树下,月光透过枝桠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碎影:“萧大侠还在为银子的事儿生气呢?”
萧溯闻言垂眸,看到是她直接翻了个白眼:“属下哪敢置气?郡主金口玉言,算盘算得比账房先生还精,属下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厮,怎敢有半分不满?”
她挑眉轻笑,带着狡黠:“我瞧着萧大侠这伶牙俐齿的本事比起杀人的功夫更利落些?”
“呵呵,能博郡主殿下一笑,也算是属下祖坟冒青烟了。”
身形如燕般轻盈落地,萧溯双臂枕在脑后,漫不经心道:“不知郡主大人又有何吩咐?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深更半夜的算加班,既然加班,那可得加钱。”
程朝道:“你可是我的下属,怎得这般势利。”
“郡主殿下,我们穷苦人家管这叫精打细算,毕竟今日那群小丫头给我算了一笔账,现在我还倒欠您二百两白银。”
萧溯晃着怀中翻得起了毛边的账本,笑的很命苦。
“我升你做我的护卫如何?”
无神的眼睛骤然亮起,很快又强装镇定:“咳...得加钱!不过看在郡主这么有眼光的份上,容属下冒昧问一句月俸多少?”
他不在意地摩挲着账本边角,耳朵却偷偷竖起来。
程朝歪着头沉吟片刻:“嗯...多少啊,我想至少比扫地的小厮多十两吧。”
萧溯立刻单膝跪地,朗声道:“郡主英明!”
可还没等程朝反应过来,他又嚯地起身,算盘珠子在指间翻飞如蝶,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程朝太阳穴直跳:“等等!包吃住吗?受伤有没有补贴,节假日双薪吗?”
萧溯边拨弄算盘边掰着手指念念有词,眼中精光闪烁直把程朝看得目瞪口呆。
他这之前真的是做乞丐的吗...
程朝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无奈道:“包吧,因公受伤的话医药我给你出了,护卫自然是全年无休,节假日双薪。”
全年无休,他就算是头骡也该闭上眼睡会吧。
萧溯瞬间变了脸,拱手一礼:“告辞!”
转身便要走,靴底踢得碎石子哗啦作响。
可没走出三步,他突然顿住从怀中掏出张泛黄的宣纸,那契约书边角还带着毛边,显然是临时赶制,他扬了扬契约:“除非您把刚刚提及的条件全都写入契约内,还有预付我三个月的工钱。”
“你对我还真是没有半分信任啊,你我主仆之间还要如此防备彼此吗?”
萧溯不为所动,将契约书在她眼前晃了晃,纸页上墨迹未干,密密麻麻列着十几条款项:“上次您的一句主仆情深诓我白干一场,这次说什么都必须得签字画押,省得郡主殿下金口一开,我这月累得吐血,月底还倒欠您两百两。”
墨迹与丹砂晕染开来,程朝签字画押:“好了,不过你必须随叫随到。”
“没问题!”萧溯早已一把抢过契约像护着命似的揣进怀里,乐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他谄媚凑近程朝,手指悄悄比了个加钱的手势,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不知郡主大人这会有何事需要小的去做呢?别说随叫随到,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价钱合适,小的保管办得妥妥当当!”
真是掉钱眼里了...
程朝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语气淡淡:“这会没什么大事需要花钱雇你加班去做,有事我会在你值班期间告诉你。”
“嘁,白高兴一场。”
萧溯撇了撇嘴抬脚就走,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尾音拖得老长:“记得按契约发放月钱啊,不然我就到衙门去告您。”
程朝望着萧溯渐行渐远的背影,晚风掀起她的衣角也拂动了她紧锁的眉梢。
此人出剑时招招狠辣精准,腕力与身法皆非寻常江湖客可比,分明武艺不在自己之下,可初见时那满身伤痕又不似作伪。
萧溯身上有太多秘密了,她不能就这样放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