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娘子将融入青虺藤的汤药逐一喂给那些无意识的女人,暗褐色的药汁顺着惨白的下颌流淌,在粗布衣襟上洇出诡异的青斑。
“呃呃呃!”
汤药入口片刻,女人突然剧烈抽搐起来,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发出咯咯怪叫。
“小心!”
程朝急忙朝前两步拉开邱娘子护在身后,手死死摁住腰间太平剑。
“呃呃呃!”
那些女人躺倒在地上痛苦嚎叫翻滚,尖锐的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青紫色的血管在脖颈处虬结暴起浮起无数张扭曲的人脸,整个人如离水的游鱼般弓起脊背。
“呃呃呃!”
眨眼间整个人痉挛着蜷缩成团,眼球纷纷骤然凸起像是会炸出,翻白的瞳孔里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青虺藤脉络,那些脉络生长成无数细小的幼蛇从眼眶缝隙钻出来。
“啊!!!”
伴随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那些原本涣散的瞳孔中缓缓泛起一丝清明的涟漪,可仅仅片刻,便又眼神一黯昏睡了过去。
“太好了,郡主,我们把她们救回来了!”邱娘子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程朝紧绷的手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脸上浮现欣慰的轻笑:“嗯,这段时间的奔波,总算是没有白费。”
徐琅玕望着程朝,目光中是他自己都未查觉得柔和,心里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又那般清晰。
身为九阳郡主,放着长安荣华富贵不享,反而愿意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险些丧命,是该赞她英勇无畏还是笑她愚蠢呢…
他笑着摇了摇头:呵,这就是程朝。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公羊与共带着一队士兵匆匆赶来,他神色凝重,手中捧着厚厚的卷宗逐一比对病床上女子的面容。
许久,他缓缓摇了摇头,语气笃定:“这些女子并非桑麻集人士。”
“郡主殿下!”
费瑞堂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踏入屋内,身后的衙役们抱着一摞摞卷宗,椿安穿梭其中协助他们辨认面容。
李恪对公羊与共拱手解释道:“大人,此前我怀疑这些发疯的女子与新娘失踪案有关,便自作主张快马加鞭赶回岚雾涧请来费大人协助调查。”
公羊与共颔首:“李兄弟有心了。”
椿安跑到程朝身边:“程朝姐姐,虽然这些姐姐的面容因毒物发生了变化,但通过骨骼和肌肉的走向,椿安能确定她们就是岚雾涧失踪的新娘。”
“椿安真棒。”程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费瑞堂仔细翻看邱娘子提供的医书古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程朝身边,一把拎起她的袖子左右检查一番,确认没有伤口后才长舒一口气,心有余悸说道:“青虺藤生长之处毒蛇环绕,危险重重,郡主殿下金枝玉叶怎能亲身涉险!”
公羊与共接过古籍,翻看几页后,连忙附和:“是啊郡主殿下!这等危险之事交给卑职就行。卑职这条命哪能和郡主相提并论!”
程朝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神色认真:“两位大人,人命哪有无高低贵贱之分。天下万民的生命皆是同样珍贵。”
她话锋一转,嘴角上扬打趣道:“再说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嘛。就算我不幸葬身蛇群,程家也不会迁怒于二位大人的,二位大人大可放心。”
费瑞堂与公羊与共异口同声道:“郡主明知卑职绝无此意!”
…
众人回到桑麻集城内,程朝的身影刚出现在城门口,刹那间缤纷落英纷扬,百姓夹道跪迎,呼声如潮:“叩谢郡主殿下!”
“叩谢郡主殿下!”
这是何意?
程朝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愣在原地,眼中满是疑惑下意识地左右张望。
“叩谢郡主殿下!”
桑麻集主官滕仁端快步迎了上来,锦袍上金线绣的云纹在暮色中泛着油光,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郡主殿下,阖郡百姓皆言郡主妙手仁心解此沉疴,自发恳请设盛宴以彰郡主仁德!”
她何时说过解药是她研制的?
程朝侧目眼神询问公羊与共,后者急忙摇头绝非是他所言。
她素知这滕县令最会趋炎附势,定是哪个多嘴的衙役走漏风声。
“叩谢郡主殿下!”
热闹中,邱娘子瑟缩在人群里,粗糙的手掌攥着衣角,浑浊的眼眸满是惶恐。
自己不过是个卑贱的农妇,怎能与金尊玉贵的郡主殿下相提并论。况且,关键的一味药材还是郡主殿下冒着生命危险采回来的,百姓们感谢郡主也无可厚非。
就在邱娘子准备悄然离开时有人拉住了她,邱娘子心头一惊,她顺着手臂抬头望去。
那位九阳郡主眉眼带笑看着她,没有任何敌意的,发自肺腑地欣赏。
暮色为程朝镀上金边,她发间玉簪微微颤动。
程朝握住邱娘子皲裂的手毫不犹豫地一把举起,声音清脆响亮掷地有声:“若要感谢,应当感谢这位娘子!是她凭借高超医术才研制出解药,救了大家!”
“是她!”
“娘子大义!”
“娘子大义!”
百姓们纷纷围拢过来,程朝轻轻将邱娘子推到人群中央,自己则默默退到了人流之外。
“多谢娘子大义!”
“是啊,多亏了有娘子!”
徐琅玕望着程朝在人群中隐去的身影,她本就是这般的女子。
闺阁之秀,锋镝之姿,教人心折处,不在蛾眉朱唇,而在赤忱可鉴。
人群外的公羊与共看着程朝的背影,这乱世之中,能得见一勋贵有如此风骨也算不枉此生。
…
月华如水,程朝身着素色罗裙独自坐在阁楼边缘,任由夜风轻轻拂过,李恪悄然从她身后走来,在她身旁缓缓坐下。
“程朝,今日百姓叩谢之时,你为何推辞?只要你不声张,那农妇绝不敢多言。”
程朝淡然浅笑:“李恪你可知,起初我既高兴又有些得意,自我记事起只在大哥凯旋回城那日见过这般盛大的场面。身为程家子女,我一直渴望能像父辈一样为百姓立下不朽的功绩赢得万民敬仰。”
她微微停顿,目光变得愈发澄澈:“但这次不同,真正救了百姓的不是我,功劳本就该归属于她。”
“若为了这份殊荣就夺取她的付出,那我与林参谋口中那些卖官鬻爵,窃取他人功绩的庸碌之辈又有何区别?我程朝,绝不愿沦为那般无耻之徒。”
她生来便是程家嫡女,受官家亲封九阳郡主,身份尊贵无比,荣华富贵对她而言不过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正因如此,她无法完全体会林参谋的痛苦,她能做的就是让世界上少一个“林参谋”。
她将剑取名为太平,太平剑,天下晏安则藏,若逢乱象必鸣。
程朝站起身,发丝肆意飞舞,她笑:“我渴望有一天能凭借自己的能力为百姓谋得实实在在的福祉。到那时即便面临生死,我也能毫无愧疚地说:‘看,这些都是我为百姓做的,我从未辜负万民的期许与供奉。’李恪,我想成为这样的郡主。”
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在夜空中久久回荡,李恪凝视着她笑而不语。
夜渐渐深了,程朝回到屋内,椿安蹦跳着来到她身旁,双手捧着一副崭新的护心软甲。
“程朝姐姐,这是徐琅玕给你的。”
目光落在护心软甲上,其纹理细腻显然是凝聚了匠人的无数心血精心打造,指尖轻轻抚过护心软甲,她嘴角不自觉上扬溢出一抹浅笑。徐琅玕这人怎么连送东西都这般别扭,为何就不能当面送给她?
不过就他那张嘴就算是当面送,他定会微微皱眉,目光故作冷淡,声音里带着几分生硬对她说“别多想,这不是特意给你打造的。桑麻集铁矿质地独特,铁匠手艺更是闻名天下,我不过觉得新奇就让他们打了一副,看腻了丢掉又怪可惜,便留给你吧”。
想着想着,程朝忍不住轻声笑出了声,暖黄的烛火轻轻摇曳勾勒出她眉眼间的温柔。
眼睛滴溜溜一转,椿安坏笑贴近她:“程朝姐姐,看来你超喜欢这护心甲呀。”
走到门口的徐琅玕听到屋内对话,脚步顿住,程朝会喜欢吗...
“嗯,很喜欢。”程朝声音不自觉压低。
话刚出口,她便察觉到椿安话里有话,耳尖瞬间发烫,羞恼地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椿安的额头:“你这鬼灵精,小小年纪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哎呀,人家就是好奇嘛!秀水的姐姐们总在聊婚嫁的事,我自然也想弄明白呀。”椿安嘴巴撅得老高佯装委屈,小声嘟囔着。
程朝无奈地笑了笑,索性蹲下身与椿安平视,伸手捏了捏她粉嘟嘟的小脸:“我们的小椿安到底好奇些什么呀?”
“程朝姐姐是喜欢徐琅玕多一点还是李恪哥哥多一点?”椿安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追问。
月光勾勒出挺拔的身形,徐琅玕静静地伫立在门外,指尖不自觉攥紧。
程朝闻言微微一怔,认真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我们三个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情谊,我对他们的感情是一样深厚的。”
“啊?程朝姐姐,难道你要把他们两个都娶回家吗?!”椿安震惊瞪大双眼,声音不自觉拔高。
“......”
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程朝顿时哭笑不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跟这天真的小丫头解释。
思索片刻,她决定换个话题:“我们椿安有没有玩得特别好的小郎君呀?”
“有呀!我可喜欢和尚子方一起玩了。程朝姐姐,你知道尚子方吗?他长得可好看啦,我就喜欢和好看的人一起玩。”椿安一提到尚子方,眼睛里闪着兴奋。
程朝耐心地摸了摸椿安的头,语气温柔:“椿安,男女之间可不只有情爱,还有友情、知己情。等你再长大些自然就懂了。”
椿安不死心再度追问:“那程朝姐姐对徐琅玕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是像对李恪哥哥那样的情谊,还是有些不一样呀?”
“我愿意把我的背后交给他。”
与他在一起,无需多言。
眼中眸色跳动,徐琅玕的手不自觉捂向心口,眼下四下静谧,唯有他砰砰的心跳声。
三日后,晨光熹微,程朝、徐琅玕、李恪与椿安四人乘上马车准备启程前往安陵,桑麻集主官滕仁端携公羊与共一路将马车送至城外。
官道两旁,树影婆娑,微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
“大人,容属下僭越。听闻大人给郡主殿下送了一幅墨宝?前些年睿襄王多次派人求字,大人都婉言推脱,此番却独独赠予郡主殿下,这是为何?”
话到嘴边,他又咽下后半句:若想讨好贵人,把字画送给掌握地方升迁黜陟大权的徐琅玕岂不是更合适?
滕仁端轻抚着圆滚滚的肚皮,眯起眼睛目送马车缓缓远去。
良久,他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感慨:“与共啊,若天下的贵人都像郡主这般,我大越长安城外的镐京渠底便不会有那么多含冤而死、投告无门的书生了。”
话音刚落,滕仁端脸上又浮起谄媚的笑容,边乐呵呵地搓着手边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郡主殿下会不会看在我这幅字画的份上,在她父亲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升官发财,平步青云了!”
微风扬起官道上的尘土,将滕仁端的笑声渐渐吹散,公羊与共望着远去的马车若有所思。
马车内,程朝手持素帕专注地擦拭那副护心软甲,坐在对面的徐琅玕不自觉轻咳一声,耳尖悄然染上一抹红晕。
椿安瞧在眼里,眼珠滴溜溜一转,脸上立即浮起狡黠坏笑:“哎呀!也不知是谁送给程朝姐姐的,这软甲模样可真丑。”
说罢,还故意用眼角余光瞟向徐琅玕。
徐琅玕没好气地冷哼道:“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我又没说是你送的,你急什么,难不成被我说中啦?”椿安毫不示弱白了徐琅玕一眼
程朝无奈地摇摇头:“好了好了,你们俩别吵了啦。”
车厢内暂时安静下来,李恪目光透过车窗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也不知滕大人与费大人那边进展如何,能否抓到下毒的幕后凶手。”
“不管幕后黑手是谁,我定要让他付出代价,尝尝那些受害者遭受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