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八能在南边的路上找了三年,从村到镇,从镇到城,脚底板磨出的茧比鞋底还厚,却连家人的影子都没见着。他不知道,就在他昏沉卧床的那个夜里,九妹和孩子们根本没走远——拖拉机刚开出村口,就被一股诡异的黑雾卷进了密林。
黑雾里站着的,正是当年那几个偷渡来的日本人,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穿黑色和服的人,手里都握着刻有“泉”字的短刀。为首的小胡子换了副恭敬的神色,对着黑雾深处弯腰:“家主,人带来了。”
黑雾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龟甲虽碎,灵气未散。把他们带回神社,开启‘觉醒仪式’。”
九妹想反抗,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捆住,眼睁睁看着安安、守田被人架走,盼溪和念禾吓得哭不出声。安安咬着牙挣扎:“你们放开我娘!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没人理他。黑雾像活物一样裹住他们,再睁眼时,已经站在一艘摇晃的轮船上,窗外是茫茫大海。九妹的心沉到了底——他们被带离了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
到了日本,他们被关进一座古老的神社,院里的石碑上刻着“小泉”二字。九妹被单独带去见那个“家主”,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手里把玩着片龟甲碎片,正是当年她摔碎的那七片之一。
“你果然是小泉一刀的后代。”老头盯着她的眼睛,“你的血脉里藏着龟甲的力量,只是自己不知道。”
“我不是!”九妹啐了一口,“我是中国人,我男人叫姜八能,我儿子叫安安、守田,我女儿叫盼溪、念禾,跟你们小泉家没关系!”
老头没生气,只是挥了挥手:“把孩子们带上来。”
安安他们被押了进来,个个脸上带着伤。老头拿起针,刺破守田的手指,挤出一滴血,滴在龟甲碎片上。碎片突然发光,映得守田的眼睛赤红,嘴里发出奇怪的嘶吼。
“你看,”老头笑了,“他们身上也有力量,这是血脉骗不了人的。要么乖乖配合觉醒,要么看着他们变成怪物。”
九妹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心像被刀剜。她知道,反抗只会让孩子们更受罪。她闭上眼,泪水滑落:“我配合,但你们不能伤害我的孩子。”
从那天起,神社里开始了诡异的仪式。九妹和孩子们被绑在祭坛上,老头念着古老的咒语,龟甲碎片的光芒一次次笼罩他们。安安最先“觉醒”——他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力气大得能徒手掰断铁链,眼神却越来越冷,像变了个人。
守田觉醒了速度,盼溪能听懂动物的话,连最小的念禾,都能用意念移动小东西。只有被救下的安安,迟迟没有反应,无论老头用什么办法,他身上都没有任何异常。
“废物。”老头骂了句,把安安扔进柴房,“留着还有用,等仪式完成,就把他献祭给龟甲。”
九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知道,安安不是没力量,是他心里念着溪头村,念着姜八能,那股属于中国的根,抵挡住了小泉家族的诡异力量。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随着孩子们的觉醒,小泉家族的人也开始变化。那个小胡子能凭空放火,几个年轻子弟刀枪不入,整个家族像被注入了邪力,野心也越来越大,常常听见他们讨论“夺回失去的荣耀”“用力量征服”。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什么“觉醒”,是被龟甲碎片里的邪祟附身。当年观星阁的血祭,千佛洞的冤魂,都藏在这甲片里,如今借着小泉家族的血脉,一点点苏醒。
夜里,她偷偷溜进柴房,给安安松了绑:“走,找机会逃出去,回中国,找你爹。”
安安摇头:“娘,要走一起走!”
“我走不了。”九妹摸了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他们需要我的血来维持仪式,我走了,你弟弟妹妹会更危险。你记住,你爹在找我们,你一定要告诉他,别来日本,这地方……是个陷阱。”
她把藏在身上的一片龟甲碎片塞给安安:“拿着这个,它能帮你找到回家的路。记住,你们是中国人,永远不能忘了根。”
就在这时,神社突然亮起红光,所有的龟甲碎片同时发光,小泉家主的声音在院里响起:“仪式成了!小泉家族的荣耀,将重现于世!”
九妹把安安推出柴房的后窗:“快走!”
安安含泪回头,看见母亲转身冲向祭坛,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刀,刺向那个正在狂笑的家主。红光中,他听见母亲喊出那句在千佛洞说过的话:“邪不胜正!”
他不知道母亲最后怎么样了,只知道自己顺着后山的路跑,怀里的龟甲碎片发烫,像母亲的手在推着他往前。他要活下去,要回中国,要找到爹,要告诉所有人——小泉家族的觉醒,是用母亲和弟弟妹妹的苦难换来的,那不是荣耀,是罪孽。
而在遥远的中国,姜八能还在赶路。他怀里的龟甲碎片偶尔会发烫,像在指引方向,又像在诉说着什么。他不知道家人在日本经历的一切,只知道往前走,总有一天能找到他们。
风从东方吹来,带着海的气息,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姜八能握紧了怀里的碎片,独眼望着远方,脚步从未停下。他知道,这场跨越山海的寻找,才刚刚开始。
小泉家族的神社渐渐有了生气。庭院里的樱花一年年盛开,祭坛上的龟甲碎片被供奉在水晶棺里,散发着柔和的光。九妹和孩子们住的房间铺着榻榻米,墙壁上挂着精致的浮世绘,每日有专人伺候饮食起居,比在溪头村的日子不知精致多少倍。
小泉家主对他们格外“优待”。九妹想要什么,只要开口,第二天准会送到;守田喜欢机械,家族就请了最好的工程师教他;盼溪对草药感兴趣,药草园里永远有最新鲜的植株;念禾年纪小,身边总跟着两个侍女,怕她磕着碰着。
“你看,这样不是很好吗?”家主常来探望九妹,手里拄着刻有“泉”字的拐杖,“家族因你们而觉醒,你们也该享受这份荣耀。”
九妹只是望着窗外的樱花,那里的花再美,也没有溪头村的野花开得自在。“我的孩子,该有自己的名字,不该叫什么‘小泉守’‘小泉盼’。”
家主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知道,只要孩子们在,九妹就不会真正反抗。这些年,守田已经能徒手举起千斤巨石,盼溪的草药能救人也能杀人,念禾的意念之力能移动重物——他们成了家族最锋利的武器,也是最珍贵的宝藏。
只有安安,成了家族里最特殊的存在。
他没觉醒任何力量,却被所有人称为“家族的希望”。家主亲自教他家族的历史,长老们陪他练习剑术,年轻的子弟对他毕恭毕敬。他们给他最好的房间,最精致的食物,甚至为他挑选了家族里最优秀的女子做未婚妻。
“安安,不,现在该叫你小泉安了。”家主拍着他的肩膀,“你是连接中日的桥梁,将来要带领家族走向新的辉煌。”
安安只是沉默。他知道这是温柔乡,是用蜜糖裹着的枷锁。他们对他好,是因为他是九妹的养子,是孩子们的大哥,是能牵制住这一家人的绳索。他们不逼他觉醒,不逼他认祖归宗,只是用日复一日的“好”,磨掉他的棱角,让他忘了溪头村的土坯房,忘了爹的弯刀,忘了母亲塞给他龟甲碎片时的眼神。
有次,守田兴奋地跑来告诉他:“哥,我能举起那块石碑了!家主说我是家族百年不遇的天才!”
安安看着弟弟眼里的狂热,像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守田,你还记得爹教你劈柴时说的话吗?”他轻声问,“力气大,是用来护人,不是用来炫耀的。”
守田愣了愣,随即笑道:“哥,你就是想太多。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力量,就能过得很好。”
安安没再说话。他看着弟弟转身跑向训练场,那里有家族的人在为他欢呼。他知道,守田他们已经被“觉醒”的力量迷了眼,忘了自己是谁。
九妹偶尔会找他说话,母子俩坐在樱花树下,不说神社的事,只说溪头村的回忆。“你爹以前总说,葡萄要搭架子才能长好,可架太高了,就摘不到了。”九妹的声音很轻,“这家族就像个高架子,看着安稳,其实……”
“娘,我知道。”安安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却没了当年在田里干活的力气,“等有机会,我们一定逃出去。”
九妹摇摇头,眼里闪过一丝绝望:“逃不掉的。他们握着你弟弟妹妹的‘力量’,就像握着缰绳。我们走了,他们会对孩子们做什么,你想过吗?”
安安沉默了。他见过家族对不服从者的手段——那个试图反抗的远房叔叔,被关在密室里,不到一个月就变得疯疯癫癫。他不能拿弟弟妹妹的安全冒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安安学着家族的礼仪,学着日语,学着管理那些觉醒的子弟,甚至接受了那个叫“泉子”的未婚妻。泉子温柔贤淑,对他百依百顺,可他总觉得隔着什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溪头村,爹在田里犁地,娘在院里晒谷,安安、守田在追蝴蝶,盼溪和念禾在给鸡喂食,阳光暖得让人想睡觉。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他摸出藏在枕下的龟甲碎片,那是母亲最后塞给他的,也是他唯一的念想。碎片很凉,像爹独眼上的温度。
“我不会忘的。”他对着碎片轻声说,“我是安安,是姜八能的儿子,是溪头村的人。”
第二天,家主把他叫到祭坛前,指着那些觉醒的子弟:“你看,他们都是家族的未来,也是你的未来。只要你留下,这一切都是你的。”
安安看着那些眼神狂热的人,又想起梦里的溪头村,突然笑了:“我留下。”
家主满意地点点头。他以为安安终于被驯服了,却没看见安安转身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坚定。
安安知道,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他要留在这温柔乡里,守着弟弟妹妹,等着爹来找他们,等着那个能带着所有人回家的机会。他可以学礼仪,学日语,甚至可以接受泉子,但他心里的根,永远扎在溪头村的土地上,扎在那个叫姜八能的男人和那个叫九妹的女人身边。
樱花又开了,风吹过,花瓣落在安安的肩头。他望着东方,那里是中国的方向。他知道,爹还在找他们,就像他也在等着爹一样。
这场用温柔编织的牢笼,困得住他的人,却困不住他的心。只要心里的念想不灭,总有一天,能冲破这一切,回到那个有土坯房、有葡萄藤、有爹娘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