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太液楼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缓缓敞开,门环上的鎏金麒麟吞吐着氤氲水汽。姜婉屏息躲在翡翠屏风后,指尖轻轻攥住袖口的并蒂莲刺绣。穿湖蓝长衫的书生踏入门槛时,宽大衣袖滑落半寸,腕间刺青如残梅破冰,正与昨夜暗桩密报的杀手标记分毫不差。
“第三拨了。”陆景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晨间露水的清冽。他今日身着藏青色织金喜服,腰间羊脂玉佩随呼吸轻晃,纹样竟与那残梅刺青隐隐呼应。姜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左侧廊下的灰衣婆子正用帕子擦拭额角,露出腕间银镯——那莲花缠枝的式样,分明是半月前姜柔赏给贴身丫鬟的物件。
她下意识抚过耳垂上的珍珠耳坠,那是与任瑶约定的信号。“郡主可在后厨?”她轻声开口,目光掠过前庭中央的青铜鼎,“蒸糕师傅的擀面杖,比寻常粗了两寸有余。”
陆景渊袖中鸽子哨轻响,檐角积雪簌簌坠落。远处屋顶,任瑶的铁骑扮作小厮,正以扫帚为号,向后厨缓缓靠拢。姜婉收回目光,忽然注意到乐师席的古琴师指尖泛红,虎口处的老茧横过掌心——那是常年握刀磨出的痕迹。
“周先生,”她对着铜镜轻笑,镜中凤冠霞帔泛起柔光,“劳烦转告乐师,《关雎》一曲的徵音可莫要忘了。”周先生俯身整理谱架,指尖在檀木架上敲出三记短音——那是暗卫出动的讯号。古琴师指节骤然收紧,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却被任瑶的假喜婆笑声稳稳盖过:“吉时已到,新郎新娘请上喜堂!”
姜婉挽住陆景渊的手臂,步下台阶时,余光瞥见湖蓝长衫书生正往盘龙柱旁挪动。她指尖轻捏他袖口,陆景渊心领神会,忽然踉跄半步,肩头撞向书生胸口。
“足下失礼了。”书生后退半步,却被陆景渊伸手扶住。姜婉眼尖,见他袖中匕首已落入陆景渊掌心,刀刃上的残梅刻纹在晨光中格外刺目。
“大喜之日,难免贪杯。”陆景渊指尖轻转匕首,笑容温雅,“足下可曾见过如此盛景?”书生面色微白,目光游移间,腰间铜哨随呼吸轻晃——正是与张管事同款的信物。
“一拜天地——”
任瑶的唱喏声未落,后厨突然传来瓷盘碎裂声。姜婉耳尖微动,听见“有毒”二字混在蒸汽里飘来,却见绿萝捧着托盘稳步上前,盘中喜糕的红枣摆成“识破”二字,在晨光中泛着蜜色光泽。
陆景渊袖中匕首碎成两段,铜哨声再度响起。天井细沙如雪飘落,三名蒙面人足尖点过第三片琉璃瓦,铜铃骤响间,镇北王府的渔网如银河倒悬,将人兜头罩住。宾客席间惊呼声此起彼伏,任瑶却已挥鞭跃上房梁,红盖头下露出半张笑意森然的脸:“哪里来的毛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二拜高堂——”
姜婉俯身叩首时,余光瞥见供桌下露出半幅青衫。她袖中银簪轻挑,绣着鸳鸯的桌帷应手而起,露出三坛毒酒,坛口木塞刻着明晰的“柔”字。
“景渊,”她直起身时,袖口已掩住眼底寒芒,“看来有人等不及要见阎王了。”陆景渊侧身踢翻酒坛,琥珀色液体泼在青砖上,竟腾起阵阵白烟。宾客席间顿时哗然,顺天府尹带着衙役破门而入,钢刀出鞘声惊飞檐角宿鸟。
“大胆狂徒!”顺天府尹怒指供桌下的杀手,“竟敢在陆家喜堂行刺,该当何罪?”杀手们正要抽刀,周先生已带着暗卫自房梁跃下,锁链如灵蛇出洞,缠住众人手腕。湖蓝长衫书生脸色骤变,转身撞向暗格,却被陆景渊横剑拦住。
“薛明远豢养的狗,也敢在京城撒野?”陆景渊剑尖挑起对方衣领,露出锁骨处的狼首刺青,“去年城西劫镖案,可还记得?”书生瞳孔骤缩,袖中烟雾弹脱手而出——却不闻硫磺恶臭,反有淡淡桂花香扑面而来。
“镇北王府的迷香,滋味如何?”任瑶甩着软鞭逼近,靴底碾碎散落的匕首,“本郡主可备了痒痒粉,专给你们这些刺客醒神。”
“夫妻对拜——”
姜婉与陆景渊同时弯腰,听见任瑶压低的声音自喜帕后传来:“西南角灰衣人,是李延章的狗头军师。”她抬眼望去,见那人正缩着脖子往角门挪动,腰间荷包坠着半块玉佩,正是李府徽记。
“哪里走!”任瑶鞭梢如灵蛇吐信,缠住灰衣人脚踝。那人扑通跪地,怀中掉出一卷黄纸,正是伪造的陆家通敌文书。姜婉接过文书,指尖抚过朱砂印,忽然轻笑:“李继宗倒是好手段,只可惜……”
“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陆景渊收剑入鞘,声音里带着冰棱般的冷意,“顺天府尹,此人便交由你审理。”
鼓乐声中,任瑶扯着公鸭嗓喊出“礼成”二字,太液楼外突然爆竹喧天。姜婉望向满堂宾客,见众人交头接耳间,震惊渐转为赞叹,偶尔传来“蕙质兰心”“天作之合”的低语。阳光自天井倾泻而下,穿过琉璃屏风,在地面织就七彩锦缎,将陆景渊的影子与她的交叠在一起。
“看,阳光出来了。”陆景渊握住她的手,掌心温度透过喜服传来。姜婉抬头,见他眸中映着琉璃光影,比任何宝石都璀璨。远处,顺天府尹押着杀手鱼贯而出,人群中忽有孩童指着任瑶大笑:“喜婆腰间挂着鞭子呢!”
任瑶耳尖微动,却只当没听见,指挥小厮上酒时,袖口验毒簪折射出冷光。周先生捧着名册核对宾客,老花镜滑到鼻尖,却仍一丝不苟。姜婉忽然想起怀中的匿名信,指尖摩挲着纸页,望向角落——那里有个灰衣少年一闪而过,腰间玉佩隐约可见“李”字纹路。
“怎么了?”陆景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看见熙攘的人群。姜婉摇摇头,将信笺折好收入锦囊:“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这世上总归是好人多。”
暮色漫过飞檐时,宾客已渐渐散去。姜婉站在喜堂中央,看陆景渊遣散最后一批侍卫,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安宁的画。任瑶卸了喜婆妆扮,抱着酒坛晃过来:“今日可算痛快,那几个杀手的鬼脸,够本郡主笑一年!”
“多谢郡主相助。”姜婉轻笑,任瑶却摆摆手,忽然压低声音:“那灰衣少年,我让人查了——是李延章府中逃出来的书童。看来李继宗那老贼,府里也不是铁板一块。”
陆景渊转身时,恰好听见这话,目光与姜婉相触,两人同时轻笑。有些事,不必言说,便已心知肚明。
“夜深了,你们早些歇息。”任瑶打了个哈欠,晃着酒坛往外走,“本郡主先去顺天府审案,明日再讨喜酒喝!”
堂中烛火摇曳,姜婉望着陆景渊解下腰间玉佩,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他掌心有薄茧,是常年练剑所致,此刻却温柔地覆住她的手背。
“累吗?”他轻声问,指腹擦过她眉间细汗。
“不累。”她抬头看他,烛火映得睫毛发烫,“只是忽然觉得,这样真好。”
陆景渊轻笑,将她拥入怀中,闻着她发间的茉莉香:“以后会更好。等过了三朝,我带你去江南看梅花,去塞北骑马,再也不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窗外,一轮圆月爬上屋檐,将太液楼染成银白色。姜婉靠在他肩头,听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忽然觉得心底从未有过的安宁。那些阴谋诡计,那些明枪暗箭,终究抵不过眼前人的一声轻笑。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心跳,忽然明白——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与你并肩而立,共抗风雨。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