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渣子混着粗盐粒子抽在脸上,针扎似的。风是贴着镇子夯土矮墙刮进来的,带着牲口棚里捂了一冬的臊膻气、冻住的粪渣冰沫味,还有家家户户灶台飘出的浑浊柴烟,糊得人鼻腔喉咙火烧火燎。街面结着厚厚的冻泥壳,被千百只脚、车辙、牲口蹄掌反复踩踏后,冻成了高低起伏、坚硬坑洼的乌黑油壳冰面,硌得脚底板生疼。
柴头费力地跛着那条细瘦不利索的腿,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冰壳硬泥坑洼。肩上扛着个用破麻绳捆扎得粗苯的柴火棍,沉甸甸压着他半个肩膀塌陷下去,小脸被寒风抽得通红开裂,鼻涕吸溜一下又冻成冰条儿挂在唇上。嘴里喷出的白气糊在脏污油腻、露出僵硬乌黑棉絮的破夹袄领口,结成细碎的冰晶。
“冰糖葫芦呦——新蘸透亮!”
“刚出炉的烤地瓜!热乎着呐!”
“磨剪子嘞——戗菜刀!”
比风更刺耳的,是扑鼻的市井喧嚣。空气搅和成一锅杂烩汤:煎炸面食的焦油腥热、烤地瓜的糊甜、牲口粪便冻馊的余味、廉价脂粉与汗酸交织的浑浊人味、还有不知哪个角落熬草药飘出的浓烈苦涩……浓得化不开,沉甸甸淤在心口。
柴头歪着脑袋,竭力把肩上柴捆的重心往不跛的那边挪。瘦小的身影在攒动的人缝里笨拙地钻挤,被匆忙的行人撞得东倒西歪,有妇人嫌恶地瞪他,生怕他脏污的柴捆蹭上新浆洗的棉袄;挑担的汉子吼着“挡什么路!”;吆喝卖糖葫芦的矮胖子用油腻的衣袖粗暴地将他搡开。他咬紧下唇,黑漆漆的眼珠里压着倔强的火苗和一丝畏缩,只低头瞅着脚下被踩踏得油光发亮的硬泥地壳。
巷口破药铺那扇摇摇欲坠的半拉门板里飘出的酸苦药气尤其浓烈,柴头跛着脚费力地从那满是冻冰溜子的矮门边绕开时,里面又一阵破锣嗓子强压着的、带浓痰粘腻呼噜声的咳嗽撕扯着冷硬的空气。
药铺对街不远处,靠墙搭了个歪歪斜斜的苇席棚子。棚里冷清,就几张破桌子条凳。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口磨得油亮,正佝偻着腰在一只咕噜冒泡的大铜锅前搅着滚沸的白汤。烟气蒸腾,勉强驱散些寒意。老头旁边,背对着街面坐着一人,穿着半新不旧的靛青色厚棉袍,身形干瘦,微微佝偻,正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喝汤,脑袋埋在碗口蒸腾的热汽里,只露出半个线条冷硬的瘦削下巴颏儿。
那正是从冰原杀劫中捡回半条命,又被老药罐子胡乱裹了满身脏污黑膏的李十三。他身上的巨大豁口被厚实的破棉布层层扎裹着,勉强看不出形状,但僵硬佝偻的坐姿和眉宇间凝结不散的疲惫、隐忍的痛苦,依旧如同刻痕。棉袍是新糊上的,带着一股子糙米浆糊的干硬气和樟木箱子底的陈旧霉味。
李十三端着碗。那粗瓷碗温热,边缘粗糙。汤是浑浊的骨头清汤,飘着几片熬烂的白菜叶子和两三块面疙瘩似的粗面疙瘩,散发着寡淡的米面气味。勺子沉在碗底,舀动时毫无热气。他缓慢抬起碗凑近唇边,动作牵扯了腰腹深处被强行压制的恐怖伤势,浓眉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紧,又强行舒展开。一口冰冷粘稠的寡淡汤水滑入口腔,咽喉深处撕裂的钝痛被寒意刺得更加明显,喉咙艰难地滚动一下才勉强咽下。
他端着碗,目光低垂。碗里浑浊的汤水如同冻僵的河面,倒映着苇席棚顶稀落的缝隙和被风扯碎的阴沉天光。视线所及之处,混沌的熔炉烙印在丹田深处死寂而沉重,但那方龟裂焦灼的核心并未湮灭,如同一口沉在冻土下的铁锅,在冰冷的汤水入腹的刺激下,仅存的一丝微弱本能缓缓运转,如同蛰伏的活火,缓慢吸收着汤水中寡淡微薄的、却真实存在的生民粗粝元气。这吸收非但未能缓解沉疴,反而如同钝刀反复刮过冻伤的新肉,带来一种冰冷的灼刺与缓慢抽痛。
就在这片死寂冰冷下的抽痛与喧嚣市声混杂的混沌之际——
“借过!借过!热汤来喽——”
尖利嘶哑、带着几分刻意变调的嗓音猛地刺破了馄饨摊周边的沉寂!
一个干瘪矮小的老汉,穿着件油腻得泛起黑亮光泽的深灰布棉袍,弓腰驼背,推着一辆同样是乌黑油腻的手推独轮小木车,挤开前面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骨碌碌碾过冰硬的泥面,直冲馄饨摊这狭窄一角撞来!
小车上摆着个同样油腻腻的木匣子,里面一格格码着些浑浊凝固、边缘沾满灰尘草屑的麦芽糖块。那老汉一张脸被寒风吹得紫红干瘪,皱纹深刻如同古树皮沟壑,唯有一双三角小眼滴溜溜乱转,浑浊的眼珠子深处时不时闪过鹰隼般尖利而冷静的锐芒。眼神绝不似寻常走街串巷、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人,更像是在……搜刮着眼前每一寸空气、每一张面孔下可能藏匿的秘密!他口中不断嘶哑吆喝着“麦芽糖嘞——甜掉牙哟!” 一只手却极其隐晦迅疾地拍打在腰间一个半鼓的粗布口袋上,那口袋被拍打时发出极其细微的金属磕碰声!
老汉脚步极其利落,带着市井油滑的精悍。小车几乎是擦着李十三僵坐的长条凳子腿险险停下。那股子劣质糖块蒸腾出的甜腻夹着油垢灰尘腥臊的气味,混杂着老汉身上浓烈的陈年汗酸馊气,如同浑浊的油浪,兜头盖脸糊了过来!比气味更扎人的,是那双如同两把小挫刀似的锐利三角眼,在佯装不经意扫过馄饨摊众人的瞬间,李十三佝偻僵坐的背影、那身靛蓝厚棉袍的轮廓,被那双小眼极其精准地“剜”了一下!
嗡!
丹田深处那口沉寂熔炉烙印最边缘、如同死灰冻土般的沉寂区域,仿佛被无形锐锥狠狠刺入一点!一股极微弱却凝练如实质的警兆锐感!混合着浓烈的阴谋与血腥腐朽气息的恶意窥探!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穿透李十三那层麻木痛楚的屏障,直刺感知核心!
李十三端着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碗边粗糙的瓷片边缘陷入冻僵的皮肉里。但他依旧埋首在汤碗升腾的白气中,那口灼热的汤含在口中未咽,僵硬的后颈与佝偻的背脊如同冰封,唯有被厚厚裹缠的腰腹深处,被那道冰冷恶意的窥探激得,伤势深处如同被冰碴强行撬动的骨茬间,一丝深入骨髓的锐痛电流般窜过。
棚外街面上,喧嚣声浪陡然升高,夹着一两声粗野的笑骂。就在这纷乱的掩护之下。
嗖!
一道灰影如同饿急了的耗子,从一个烤地瓜摊子油腻的黑铁桶后猛窜出来!又快又矮,贴地一溜烟儿朝老汉刚刚立足之处撞去!却是一个头发枯黄打绺、脸上被冻疮糊得看不出样子的干瘦小乞丐!那两只脏污小手如同闪电般探出,带着一种乞讨者特有的千锤百炼的精准滑腻!
啪!
一只沾满油污黑垢的小手,不偏不倚,狠狠抓向老汉腰间那个沉甸甸、被他拍打过的半鼓粗布钱袋!
小乞丐指尖堪堪摸到钱袋边缘粗糙的布料!
也就在这亿万分之一瞬!
那看似弯腰佝偻、目光贪婪搜寻买麦芽糖客人的老汉!其枯槁脊背上如同铁弓骤然绷紧!如同沉睡的恶兽被打扰了吞噬梦境的凶戾!一只藏在油污深灰袖口中的、枯瘦干瘪如同鸟爪的手!其速度!
快!
到!
了!
极!
致!
甚至带出“嗤”的一声极细微的、如同风撕裂薄绵纸般的锐响!
鸟爪般的五指关节扭曲绷紧,手背筋络根根暴起,带着一股凝练阴狠的劲风,后发先至!如同毒蝎甩尾!精准无比地!
狠狠!
向!
小乞丐那只已经碰到钱袋的、同样脏污不堪的细瘦手腕!
闪电般叼去!
其爪风所指!带着冻结骨髓的阴毒!若被拿实!这孩子的手骨瞬间便要成为碎肉烂泥!
李十三埋在汤碗口蒸腾白汽中的头颅,猛地一偏!视线如同烧红的铁丝从浑浊汤水中抽出,精准落在那老汉毒蛇扑食般叼去的干枯鹰爪之上!
丹田深处那口被冰封死寂的混沌熔炉!其核心!被这极其突兀、凶狠歹毒的爪风与浓烈恶意彻底引燃!
吼——!!!
一点沉寂的“辟”火之种骤然咆哮!一股灼热如焚却沉重如山的熔炉本源混沌气息,无视经脉壁垒枯朽,就要从指端悍然迸发!
电光石火之间!
变故陡生!
“哎呀!我的汤——!”
一声凄厉刺耳、如同老猫被踩了尾巴的尖叫猛地炸响!
馄饨摊前,一个端着大碗浑汤、脚步虚浮的醉醺醺汉子,被旁边推挤的人群猛地一撞!手里那碗滚烫油水四溢的浑汤如同泼出去的水瓢,“哗啦”一声!整个脱手飞出!黄绿浑浊的汤汁裹着油腻的白菜帮子和面片碎渣,带着滚烫的热汽和浓烈的油腥馊气,朝着正施展分筋错骨狠爪的老汉头脸泼洒而去!
如此近!如此突然!
老汉眼露凶光!叼向小乞丐腕子的毒爪猛地一滞!那即将施展的凶戾劲风被泼面而来的滚烫浑汤悍然打断!他那只鸟爪般的干枯瘦手如同受惊的毒蛇,猛地向内一缩!身体更是本能地向后疾仰侧闪!
“噗嗤!”一大股滚烫油腻的浑汤汁液依旧泼溅在老汉半边肩头和深灰棉袍袖子上!冒起丝丝热气!
“操你姥姥!”醉汉被烫得跳脚大骂,糊了满脸的油汤汤水流进脖颈!
混乱!骤然而起!
趁着老汉被烫得鬼叫、缩手格挡脏污汤汁的间隙!那小乞丐如同钻地泥鳅,“哧溜”一下矮身从老汉腋下死角钻了出去!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小把刚从钱袋扯出的、亮晃晃的铜角子!一头撞进混乱喧嚣的人堆里,瞬间淹没不见!
老汉惊怒交加!三角眼中凶光暴闪!浑身油腻汤水狼狈不堪,狠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钉子,狠狠扫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锁定那泥鳅般消失的小乞丐方向!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强行压下的、如同破旧风箱被掐死的“嗬嗬”闷吼!
也就在老汉毒目如钩扫掠、惊怒未平的当口!
李十三那只深埋在汤碗下的、刚刚被引动混沌熔炉气息的左手!
食指!
隔着粗糙的靛蓝粗棉布袍袖口!
朝着身前油腻脏污的破木桌面!
极其极其轻微地!
往!
下!
一!
点!
指尖那点尚未凝聚成型的、沉重如熔岩铁水般的辟火气息并未爆发!而是以一种沉重如同剥落星核碎屑般的内敛意志!
无声无息地!
撞!
入!
了!
桌!
面!
嗡——!!!
一点凝练纯粹、内蕴混沌“辟”碎真意的无形意念!
如同投入深潭的极细钢针!
隔着厚厚的油腻污垢和破旧桌板!
精准无比地!
刺向了老汉刚刚缩回、还未完全放下、五指指尖还沾着油腻汤水的——
右!
手!
背!
噗嗤!
如同烧红的细铁钎猛然捅入冻透的猪油膏!
老汉那沾满汤汁的枯朽手背皮肤猛地向内塌陷下去一个极其细微却深可见骨的凹点!
一股源自骨髓最深处的、冰火交织、如同被无形重锤狠砸骨裂般的剧痛!
又像无数枚冰针瞬间扎穿肌腱神经再被引燃灼烧的恐怖撕裂感!
混合着一种足以震散魂魄的沉重“碎”之意志!
毫无征兆地!
狠狠!
凿!
入!
他整条手臂的血髓筋络!
“唔!”老汉喉咙里爆出一声被硬生生压成气流的闷哼!整条右臂如同被雷亟毒蝎同时咬中!剧烈抽搐痉挛!剧痛!惊骇!难以置信!三者交织成一股滔天狂澜!他那双凶戾三角眼瞬间瞪圆!锐利的瞳孔深处闪过剧痛的红丝与一丝被更恐怖存在盯上的惊怖!猛地扭转向馄饨摊!凶光如电!直刺桌边!那依旧僵坐如枯石、仿佛对周遭混乱浑然未觉的靛蓝棉袍身影!
目光触及李十三冰冷僵硬的侧脸轮廓!老汉脸上的惊怒凶戾如同被泼上了滚油!瞬间扭曲!暴戾!那双三角眼深处仿佛要滴出腐毒腥血!死死钉在李十三毫无生气的背影上!又惊又怒!疑惧交加!
街上的混乱还在持续,醉汉叫骂着甩着烫红的手,看客拥挤指指点点。馄饨摊热气蒸腾的苇席棚子角落,破木桌面上粘稠油亮的污垢层上。一只黑瓷小醋碟被刚才泼洒的汤汁撞翻打碎在桌边,浓稠黝黑的老陈醋混杂着油汁,在桌面污垢上蜿蜒流淌。
那黑色的醋液流淌过桌面坑洼不平的木纹油垢。流至李十三方才食指指尖隔袖轻点的位置边缘。
一点芝麻粒大小、浓得如同凝固墨汁般的漆黑色液滴,赫然无声!
凝!
在!
了!
污垢之上!
醋滴漆黑!如同深邃寒夜的眼!其边缘,一圈细如毫毛、却极清晰的金红色线痕,如同墨玉上缠绕的熔金丝缕!正微微!灼!亮!
直!
指!
桌边!
老汉那只剧烈痉挛抽搐、还挂着油汤汤汁的右手!食指指尖!
那指甲缝里,残留着一点不起眼的、粘稠深红的细微糖浆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