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裹着沙子钻进枯骨栈的地窖口子,像铁针扎人牙缝似的冷。台阶往下五六步就黑透了,一股子呛鼻的霉湿味混着陈年血锈似的气直往上顶。李十三缩在台阶拐角的阴影里,后背紧靠着湿滑冰手的土壁,吸口气都扯着肺管子疼。
前头那点李老蔫点的牛油灯豆火苗也就照亮三尺地。冻得梆硬的黄泥地板上,横七竖八堆着些麻包木箱子,结着白霜,盖满了灰。墙根黑黢黢的角落,几根插在壁龛里的半截烧黑的人大腿骨还在燃着点鬼火似的绿蓝幽光,照得整个地窖像个埋活人的坟坑子。
韩魁那胖大身板像个卡在石缝里的冻肉块,堵在靠近里头的一片黑漆漆前头。他裹着那件被刀划破了直透肥膘的墨黑狼头大氅,粗粝的肥手指头不耐烦地在冻硬了的黄泥地面上抠刮着,搓下的冰碴泥粉簌簌落进底下那道黑黢黢的缝里。豹子眼半眯着,死死钉在脚底下那一小片被撬得松动的冻土壳子,浑浊眼珠子里透着股冰棱子般的贼光,混着酒气的贪婪热乎劲儿,连这刺骨的地窖寒气都压不住半分。
“快…快他妈撬开!娘的…冻死老子了…”他嗓子眼儿里挤出带着痰气的低吼。冻得发青的厚嘴唇上那点唾沫星子刚冒头就凝成了冰点。
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趟子手冻得腮帮子哆嗦着,正死命扒拉地上那几块边角被冻得严丝合缝的、厚得跟棺材板似的硬冻土方子。手指甲抠得翻飞,皮肉被冻泥冰棱子割得血赤糊啦,又被寒气冻成了乌紫的冰疙瘩,粘在指头上。撬棍在冻土上硬别,“咯嘣…咯嘣…”的冰裂脆响刮着人耳膜疼。
“嘎…嘣!”
一声格外刺耳的爆裂!一块半尺厚的冻土硬壳子被硬生生撬飞!溅起的冰碴子混着冻结的黑泥块砸在旁边的木箱子上,“噗噗”闷响。一个足有三尺见方、黑漆漆不知深浅的窟窿猛地露了出来!一股更浓烈、更阴湿刺骨的腐霉寒气,裹着点若有若无的……铁锈混着陈年骨油的腥气,噗地从那窟窿里喷涌出来!
几个凑得近的杂役被这股浊气扑着,都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李十三靠在冰冷刺骨的土墙后槽口里,身子死劲往下塌着,把自己塞进台阶最窄的那道黑缝阴影里。腰后那块烂冰坨子隔着破袄硬烫着他的皮肉,那处结了墨蓝冰纹的伤像有根烧透的烙铁条塞在骨头缝里狠命来回搅!汗(血)水早就冻透了毡袍里子,黏着背脊上的冻疮像裹了层冰渣铁蒺藜袄子。他咬得后槽牙咯吱响,憋着口滚烫带腥气的淤血沫子在嗓子口转悠,死活没让它呛出来。
地窖那头,牛油灯的光圈底下。
窟窿口子撬开了。
窟窿深处,嵌着口箱子。
颜色沉得像千年老坟里抠出来的棺材板子,木料纹路都叫冻硬了、污垢糊死了,乌沉沉的透不出半分木头原色。箱子上盖着一层厚厚、凝了冻油的枯叶碎草屑,还压着几块半融没融的霜泥坨子。
个头看着不大,扁长条,跟个加长的大枕头差不多。上面没挂锁鼻子,只横着一道乌金丝拧的封条,那封条像是嵌进木头里长的,乌沉沉的寒光在暗里幽幽地冷。封条两头各扣了半个拳头大小、颜色如同渗血又冻结的暗红泥印子,两个泥疙瘩上又各压了半边墨蓝色、边角结着冰霜的细符纸片儿,纸片上划着鬼画符一样的血道子。
最扎眼的是那层死死盖在箱子面上、都结了冰碴子的烂草叶子缝儿里,隐隐露出来半行小字。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直接在箱面上烫出来的,烙口边缘发黑发卷,又混着冰霜苔藓似的绿丝——
“……承运…墨玉…断峰城…”
“墨玉…断峰城…真…真他娘撞了大运!”韩魁那冻木了的腮帮子抖了抖,眼珠子都瞪得快蹦出血丝了,那点贪婪的火光烧得脸上僵肉发赤。“快!抬…抬出来!轻…轻点!箱子皮蹭掉一块爷扒了你的皮!”
两个趟子手丢了撬棍,冻得乌紫哆嗦的手就往窟窿里探。手指刚碰到那层厚厚黏黏的冻草烂叶。
刺啦——
一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烧红的铁皮淬进深潭冰水的轻响!
箱盖上那层糊着油冻的枯草叶子底下!
箱体正中央一道比发丝粗不了多少、边缘被墨色污垢覆盖、不知深有几许的细微凹痕深处!
一缕!
凝练如同沉埋了万载冻髓精髓的寒芒!
如同黑暗最深海底陡然张开的一线幽蓝鬼眼!
毫无征兆地!
猛地!亮了起来!
这缕寒芒亮起的瞬间!
一股极其极其细微、却纯粹沉重到冻结心跳的冰魄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巨大玄冰!无声炸开!
冰魄波动无形!瞬间侵染了那口玄冰木匣!
更透过封存它的污垢与枯草!悍然降临到伸手碰触的趟子手身体上!
两个趟子手如同被无形的冰锥瞬间贯穿了心脉!动作骤然僵死!脸上瞬间覆盖上一层蠕动扩散的墨蓝冰丝!眼珠子暴突!满是惊恐!喉咙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失真的抽气声!整个人就如同冻僵的冰棍!身体保持着半蹲弯腰前探的姿态!直挺挺地向前扑倒!砸在地上坚硬如同玄铁的黄泥冰壳上!
砰砰!两声沉闷如同冻肉袋子坠地的闷响!
两具身躯砸落,脸上墨蓝色冰丝覆盖处,鼻口耳中瞬间溢出粘稠如同混了冰藻的半凝固污秽物,随即在寒窖中冻结成扭曲的冰条。
牛油灯微弱的火苗被这股骤然爆发的阴寒死气冲得剧烈摇曳!火光挣扎着缩成黄豆粒般大小!几欲熄灭!
地窖死寂!如同冻结了万年!只有墨蓝冰丝顺着尸体脖颈向地面蔓延时细微的“嗤嗤”冻结声。
“操…什…什么鬼东西…”旁边一个杂役伙计吓得魂不附体,往后猛退一步,脚下冻硬的泥壳子咔嚓裂开,身子失控地向后栽倒,脊背重重撞在一个冻硬了的货箱角上,痛呼闷在喉咙里。
韩魁脸上贪婪的潮红瞬间褪尽!转为一种僵硬的死灰色!那对豹眼里燃烧的贪婪火焰被这恐怖一幕彻底浇灭!只剩下凝固的惊惧和一丝…被压抑在最深处、仿佛冻僵毒蛇般的残暴凶戾!他喉咙滚动,肥厚的手掌死死攥着腰间的乌金短柄狼牙棒,指关节攥得如同冻结的树根疙瘩!
死寂的黑暗中,箱子表面那缕幽蓝寒芒如冰海鬼眼缓缓闭合,隐于污垢深处,只余下两个冻尸脸侧蔓延的墨蓝冰纹还在“嗤嗤”作响。
墙根最深那道斜裂缝隙下。
李十三背脊死死抵着渗水的土墙。刚才那缕幽蓝寒芒亮起的刹那,如同亿万冰针刺入魂窍!盘踞在腰后的那道墨蓝冰纹伤痕如同骤然苏醒的远古冰兽!带着毁天灭地的饥渴蛮横冲起!狠狠撞向他冰脉深处那几缕强撑着的混沌道纹!
噗——!
内腑如同被万钧冰锤砸碎!一股滚烫的腥咸猛地顶穿牙关!
他猛地偏头!枯爪死死抠进冰冷湿滑的墙泥深处!一股粘稠乌黑、混合着碎冰内脏残渣的血污箭矢般喷射而出!“噗嗤”一声狠狠溅在身后那堆覆盖着厚厚白霜、插满扭曲人腿骨的枯骨堆上!
污血喷溅在墨绿色的腿骨表面凝固的暗黄冻油上,如同滚油浇雪,滋滋冒起一股带着刺鼻腥气的暗红烟气!几根腿骨被溅射的污血冲击得微微移位!
腿骨下方缝隙深处压着的某根早已被冻得乌黑油亮的兽类趾骨!一根边缘锐利如刀的碎骨茬因这撞击猛地向上刺穿覆盖其上的厚厚冻油冰壳!
骨茬尖端!
一点早已干涸发黑、如同凝固沥青的陈旧污血斑点!
被狠狠暴露在窖内翻涌的寒息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