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正月二十七,傍晚。
爬犁在雪地上拖出两道深深的沟痕,两头野猪堆在上面,像两座黑色的小山。
杜小荷的大姨夫——头道岭子的老猎户赵铁柱,老远就迎了出来,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老天爷!你们俩娃子弄的?!”
王谦擦了把脸上的血渍,还没来得及说话,杜小荷就挺起胸脯,小脸冻得通红却满是骄傲:“大姨夫,谦子哥一枪放倒那头伤猪,后面那头炮卵子是我补的枪!”
赵铁柱绕着爬犁转了两圈,突然一巴掌拍在王谦肩上,震得他一个趔趄:“好小子!这炮卵子少说三百斤,獠牙比俺家镰刀还长!”
动静引来了半个屯子的人。头道岭子的村长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精瘦老头,挤到最前头,捏了捏野猪的腿腱子,转头对民兵连长吼:“去!把队里那口大铁锅支上!今儿个全屯开荤!”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几个半大小子七手八脚地把野猪抬到赵家院里的磨盘上,妇女们已经烧好了滚水准备褪毛。王谦被赵铁柱拽着胳膊往屋里领,一扭头发现杜小荷也被她大姨拉走了,小姑娘回头冲他眨眨眼,做了个“等着瞧”的口型。
赵家炕头烧得滚烫。
王谦脱了沾血的棉袄,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衣。赵铁柱从炕柜深处摸出个玻璃瓶,里头泡着人参鹿茸:“来,整一口驱驱寒!”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到胃里,王谦呛得直咳嗽。赵铁柱哈哈大笑,又给他满上:“谦子,听说你前儿个还打了头黑瞎子?了不得啊,比你爹当年还虎!”
正说着,村长叼着旱烟袋进来,后头跟着民兵连长和几个屯里的老猎户。小小的炕桌很快围满了人,赵铁柱媳妇端上来一大盆酸菜白肉,油花子飘了厚厚一层。
“小子。”村长眯着眼打量王谦,“你那手掐踪的本事跟谁学的?老赵说你们顺着二道沟追出去三里地就找着猪群了?”
王谦心里一紧。上辈子在林场干了三十年护林员的本事没法说,只好含糊道:“杜叔教的,再加上点运气。”
“屁的运气!”一个缺了门牙的老猎户拍桌子,“那伤猪藏在猪群里,换别人早跟丢了!你小子眼毒啊!”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嚷。杜小荷的声音格外清脆:“让开让开!功臣的菜来了!”
门帘一掀,她端着一个大铝盆进来,里头是刚出锅的血肠,还冒着热气。后头跟着几个姑娘,有的端着炸花生米,有的捧着拌凉菜。杜小荷把血肠往王谦面前一墩,小声道:“我亲手灌的,你尝尝。”
王谦夹起一块,血肠切得薄如蝉翼,入口又嫩又滑。他刚要夸,村长突然举起酒碗:“来!敬咱们的小炮手!”
七八个粗瓷碗撞在一起,苞米酒的香气混着肉味在屋里弥漫。酒过三巡,赵铁柱突然压低声音:“谦子,听说你们牙狗屯最近不太平?又是熊袭又是狼祸的?”
炕桌上的说笑声戛然而止。王谦放下筷子,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扎在自己背上。
“嗯。”他斟酌着词句,“有头黑瞎子被人故意惊了窝,脖子上还拴着铁链。”
“俺也听说了。”民兵连长突然插话,“周铁山差点交代了是吧?俺觉着这事儿……”
“老刘!”村长厉声打断,“喝酒就喝酒,别扯没用的!”
王谦敏锐地注意到,在座几个老猎户交换了下眼神。赵铁柱打着哈哈岔开话题,又给王谦倒了碗酒。但那种诡异的氛围已经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席间悄悄晕染开来。
院里的篝火点起来了。
野猪肉在大铁锅里咕嘟着,油脂的香气飘出老远。全屯子老小都来了,孩子们举着穿成串的猪心猪肝在火堆上烤,妇女们围着磨盘剁肉馅准备包饺子。杜小荷被一群姑娘围着,正手舞足蹈地讲打野猪的经过,说到惊险处,几个小姑娘齐声惊呼。
王谦靠在柴垛旁醒酒,大黑趴在他脚边啃骨头。赵铁柱悄没声地凑过来,递给他一支卷好的旱烟:“小子,今儿个你给头道岭子挣了脸,老叔得提醒你句——”
他四下看了看,声音压得极低:“回去把狗崽子养在屋里,别让生人瞧见。”
王谦心头一跳:“为啥?”
赵铁柱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刘炮头他大舅子,前儿个来俺们屯打听谁家下了狗崽。”
正说着,杜小荷突然跑过来,手里举着根烤得焦黄的猪尾巴:“谦子哥!给你留的!”
赵铁柱立刻换上笑脸,拍拍王谦肩膀走了。王谦接过猪尾巴,发现上头细心地撒了盐粒——这是猎户们最金贵的部位,通常只给最有本事的人吃。
杜小荷挨着他坐下,身上带着柴火和猪油的香气。她小声问:“我大姨夫跟你说啥了?”
王谦摇摇头,把猪尾巴掰成两半,大的那块递给她:“说你这血肠灌得好。”
杜小荷“噗嗤”笑了,月光下眼睛亮得像星星:“瞎说!他肯定提刘炮头了是不是?我听见他们几个老辈儿在灶间嘀咕……”
话没说完,屯口突然传来一阵狗吠。接着是马蹄声和男人的吆喝。篝火边的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扭头望去——
三个穿军大衣的人骑着马进了屯,打头那个腰里别着手枪,看装扮像是公家人。
村长赶紧迎上去。王谦眯起眼,认出那人臂章上的字样:“林区保卫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