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嗣思忖片刻,随即起身行至案前,提笔挥毫而作:
《潮阳道中采素馨寄内》
榕阴驿外驻柴车,
撷取新芳带露斜。
桂子天香浮野径,
素馨山色入篱笆。
三秋芹藻江湖阔,
满袖春云意气加。
解道玉堂非故里,
荆钗绾处即京华。
搁笔时,黄忠嗣满意道:“成了,便选这首罢。“
秦虹双手捧起诗笺,眼中漾着喜色:“黄兄此作,我娘子必然欢喜。“
黄忠嗣展颜轻笑:“弟妹欢喜便好。“
随后敛容正色道:“弟妹年方二八,首胎既育,这两年当暂缓生育。若欲保她康寿,至少待其双十之年方可再孕。“
秦虹连连颔首:“黄兄金玉良言,我自当谨记。若非先前她总以'七出之条'相胁,一直闹着......我本欲依兄所言待其二十再议。如今既已诞育麟儿,自是不急。“
“如此便好。“黄忠嗣微微点头。
秦虹凝望挚友,慨然长叹:“与黄兄相交愈深,愈觉兄台宛若谪仙临凡。这世上竟无你不能之事。“
黄忠嗣暗自发笑,心道:无所不能说不上,但是比宋朝人那他会的可就太多。
两人又就着夫妻关系的话题讲了一会,随后转到了民生政治上。
话匣子打开后,秦虹越说越愤慨,最后那些话若传出去,怕是掉脑袋都不为过。
直至子时,话题方歇。
秦虹走后,黄忠嗣收拾一番便上床就寝。
放榜估摸着至少还得十来天,他准备明日回家看看大房二房想作什么妖。
此时贡院内仍是灯火通明,阅卷官们正加班加点审阅试卷。
知州唐会读到一篇文章,忽然拍案高呼:“好文章!”
一旁监察的林从文闻声转头,笑问道:“正则公看到什么好文章了,如此欢喜?”
“弘毅,你过来看看这篇策论如何?”唐会将卷子递过去。
林从文起身走近,接过卷子细读,边看边点头道:“确实不错。”
唐会捻须笑问:“弘毅觉得,可是你中意的那位考生所作?”
“不知。”林从文摇头,“策论我未曾看过,难作判断。”
“那依弘毅之见,此文该评何等级?”
“正则公这是要让我犯忌讳啊。”林从文将卷子放回案头,“我职责仅在监察,评分之事岂敢僭越?”
“哈哈哈!”唐会抚须大笑,“弘毅过于小心了!不过让你品评一二,最终定等,我自有决断,无需多虑。”
“既如此……”林从文沉吟片刻,“若让我评,当列甲下等。此策论虽文理通达,却失之保守,未见新意。”
“哦?”唐会笑意微敛,“如今朝中传闻副相得圣眷日隆,变法在即。弘毅这般评判,莫非也是拥戴副相之人?”
“正则公误会了。”
林从文肃然拱手,“下官身为御史,只司监察之职。至于变法与否,乃政事堂诸公与陛下圣裁之事,岂敢妄议?”
顿了顿又道,“我的意思是说此文四平八稳,少了些破立之思。”
“原是如此。”唐会面色稍缓,捋须笑道,“不过老夫倒觉此文当列甲上。虽无锋芒,但胜在稳妥。”
林从文颔首附和:“正则公高见,合该如此。”
而就在此时,旁边一名阅卷官拿起一篇文章,来到唐会面前轻声道:“知州,此篇文章下官不敢定夺,您看看?“
唐会接过后翻阅起来。初读时他尚满面笑容,但随着阅读深入,脸色愈发阴沉,最终怒骂一声:“混账!“
林从文见唐会神情骤变,惊讶问道:“正则公何故如此恼怒?“
“弘毅,你且看这!“唐会猛然起身,将试卷重重按在案上,指着其中一行字念道:“首当'开科举实学',请于进士科外另设'牧民科',试农田水利、刑名钱谷诸实务。
取中者先赴三司户部观政半年,再遣往赤县充任主簿,三年考绩优异者方得实授县令。
次宜'设流外考课',今胥吏虽通庶务,然多贪墨无状。
当仿唐制设流外九等,岁终由通判亲核其功过,积劳者可授从九品职事,如此既可收胥吏之心,亦能防其挟制正官。“
念罢拍案斥道:“未登庙堂便妄议变法,这般好高骛远之徒,岂堪大用!“
林从文接过文章细读,心中暗赞“好文章“,沉吟片刻道:“正则公,我观此文不过是对考课制度提些改良,未必涉及变法根基。“
唐会闻言面色骤冷:“弘毅欲为此子开脱?“
林从文神色如常:“正则公多虑了,我只是未见文中有倡言变法之实。“
“此等狂悖之论,断不可取!弘毅不必多言。“唐会拂袖归座,继续阅卷不再言语。
林从文暗叹可惜。
此文虽稍微有些激进,但所议改革实为务实之策。
增设牧民科不过为荫补子弟多设一道考核,若真才实干者何惧?
然变法还未开始,见“科举改制“四字便如惊弓之鸟,竟将寻常建言视作副相党羽手笔,着实过矣。
思及此处,他借口出恭转至后门。
早有差役装束之人迎上,林从文低喝:“纸笔!“那人迅即解袍蹲身,露出后背权作案几。
林从文手持炭笔快速书写:【广南公孙漕台亲启:蛟龙藏卷,木铎蒙尘。急!......】
墨迹未干便折入信函:“三百里加急直送广州转运司!“
“喏。“差役领命隐入夜色。巡卫军士恍若未见。
夜风掀起差役袍角,错金腰牌映着残月,赫然铸着「皇城司直」四字寒芒。
林从文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如今变法虽未正式推行,但基本章程已在朝堂激辩之中。
民间虽未闻风声,朝野上下却早已鼎沸。
每日廷议争执不休,政事堂的相公们为条陈细则争得面红耳赤。
连廊下当值的黄门侍从都能听见班房内此起彼伏的声浪。
更令人忧心的是,地方官员已隐现派系端倪。
江淮转运使与河东经略使为盐铁专营之事互上弹章,两浙观察使与川陕宣抚使因青苗贷法之争隔空驳辩。
诸臣不以国事为重,反借政见之名行攻讦之实,朝堂渐有朋党相争之虞。
他沿着青墙缓步而行。大宋积弊非止一端:去年灵州之役折损禁军七万,耗空三路钱粮;
岁赐辽夏的银绢压得户部喘不过气;江淮漕运年年延误,江南织造局拖欠的贡品已积压三载......这般千疮百孔的江山,若不变法图强,只怕......
他忽然重重叹息。
转身朝着灯火昏黄的阅卷室走去,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青石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