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渔翁的斗笠被风吹得歪斜,却固执地握着鱼竿,像极了楚容朝批奏折时的模样。
“当年母皇也问过我母亲类似的话。”他轻声说,“我母亲答,‘凤生九女,各有不同’,有的凤想腾云驾雾,有的凤却想潜回深渊。”
楚云筝握着笔的手一顿,墨点溅在雪浪纸上,竟晕成个模糊的“朝”字。
他忽然想起楚容朝发间的东珠,想起她批注《皇太女策》时眼里的火光,忽然明白,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执棋人的,而有些人...只能做那个递棋子的人。
“替我磨墨吧,瑰染。”他将纸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苗“腾”地窜起,将“朝”字烧得只剩个边缘,“这次要写三封信,得把那几个家伙都喊回来才行。”
穆瑰染的手在茶盏上顿住,盏中茶水泛起细微的涟漪。
楚云筝蘸饱墨汁,在雪浪纸上落下第一笔,“二哥亲启:塞北的雪该化了吧?江南的桂酒还存着三坛,等你来喝。”写到“喝”字时,笔尖忽然颤抖,墨线歪歪扭扭地拖出半寸,像极了夜云策醉酒后舞剑的轨迹。
第二封信写给夜云笺。
楚云筝嘴角微扬,笔下却透着几分郑重,“大哥台鉴:近来朝中要事颇多,急需大哥回归坐镇,望速归。”
第三封信笺在雪浪纸上铺开时,楚云筝的指尖忽然触到纸角细微的毛边。
他盯着砚台里翻涌的墨色,想起前夜在书房撞见的场景——楚容朝斜倚在龙椅上,东珠坠子晃出碎光,案头摊开的《皇太女策》里,朱笔圈住的“分权”二字被戳得几乎透纸。
“箜哥亲览:”笔尖落下时力透纸背,墨点在“亲”字右下角洇开小团阴影,“岭南木棉该开了吧?垣安急需人手,岭南木棉稍后再赏,请速回。”
写完,楚云筝忽然抬眼望向窗外。
暮色正爬上廊下铜灯,穆瑰染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她垂首立在梅树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银哨——那是“调兵令”信物。
炭盆里的纸团已烧得只剩灰烬,楚云筝将三封信叠好封蜡时,穆瑰染忽然开口,“云筝,怎么突然要喊策哥他们回来?”
铜炉里的沉水香突然爆起火星,楚云筝捏着蜜蜡的手指一顿,“朝朝一人太累,那几个家伙舒服了那么久,也该回来出点力了。”
楚云筝将三封信装入描金漆盒时,檐角铜铃忽然被夜风撞出清响。
他望着盒盖上“惊鸿”二字,想起楚容朝书房暗格里藏着的同款漆盒,里面装着的不是信件,而是用朱砂标注着各地驻军布防图的《舆地志》。
“让暗桩用‘惊鸿卫’的飞鸽传书。”他将漆盒递给穆瑰染,烛火在楚云筝眼底晃出细碎金光。
穆瑰染指尖拂过盒面纹路,轻声应道:“好。”
“我进宫了。”他拂袖起身,腰间玉佩随动作轻晃。
御书房的鎏金兽首香炉正飘出沉水香,楚容朝斜倚在紫檀榻上,东珠坠子垂在胸前,映得脸色比往日更白些。
她膝头摊开的《皇太女策》滑落在地,露出批注页上被朱笔圈了又圈的“宗亲干政”四字。
“哥哥你来了。”她抬手揉了揉眉心。
楚云筝俯身拾起策论,指尖触到纸上未干的墨痕。
楚容朝今日批的奏疏里,有三份都是弹劾“夜氏拥兵自重”的折子,朱批却清一色写着“留中不发”。
“朝朝,我让人送了信去。”他将漆盒轻轻搁在案头,盒盖开合声惊起檐下栖鸟,“大哥他们...该回来了。”
楚容朝握着茶盏的手突然收紧,盏中龙井晃出涟漪,倒映着她骤然睁大的眼,“喊哥哥他们回来做什么?”
楚云筝走到她身后,替她捏了捏发紧的后颈。
指尖触到她疲惫不堪的脸,喉间忽然滚过酸涩。
“你总说凤生九女各不同,”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可有的凤偏要做那衔枝筑巢的,待巢成之日,也好让腾云驾雾的凤...有个歇脚的地儿。”
楚容朝猛地转身,东珠坠子扫过他手背,凉得像清晨的霜。
她看见男子眼底倒映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比记忆中单薄些,却多了几分她熟悉的锐利——像极了当年她第一次执起朱笔,在“立储疏”上画下的那道折痕。
漆盒在案头轻轻震动,是飞鸽啄窗的动静。
楚云筝替她打开盒子,取出最里层那封用鹅黄笺写的信。
信上只有两行字,却被反复涂改过数次,最后落成,“朝朝亲启:已邀兄长们共商国事。”
楚容朝的指尖抚过“共商国事”四字,忽然笑出声来。
那笑声混着沉水香,散在夜风中,惊得檐下铜铃又响了起来。
她想起楚云筝先前说的“凤潜深渊”,原以为是示弱,如今才明白,深渊里藏着的不是退避,而是蓄势待发的鳞爪。
“好,很好。”她将信收入袖中,玉镯与案头镇纸相碰,发出清越之声,“回头让御膳房备些核桃酪,大哥最爱这个。”
楚云筝望着她发间东珠,忽然想起之前听到的对话。
那时楚容朝正在与太傅议事,说到“宗亲”二字时,她捏着棋子的手突然收紧,指节泛白,“夜家兄弟是刀,是盾,唯独不能是弃子。”
他家朝朝,从来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