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刃谷的寒风似乎在这一日凝滞了。谷中最大的空地——昔日的破庙废墟前,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新归附的王家庄青壮、砺刃谷的老兄弟、闻风从附近山野聚拢而来的流民、甚至还有几个胆大包天、脸上犹带惊惶与期盼的货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座简陋的木台上。台子由几根新伐的圆木匆匆搭建,铺着粗糙的木板,甚至能看见未削净的树皮。台上没有华盖,没有锦缎,只有一张裂了缝的旧木桌。
李长天站在桌前。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粗布短袄,腰间束着草绳,赤着的双脚踩在冰冷的木板上,冻得微微发红。与台下那些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相比,他唯一的区别,是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却又燃烧着足以点燃荒原的火焰。
陈墨立于李长天身侧,双手微微颤抖,捧着一卷由硝制过的羊皮制成的卷轴。这已是砺刃谷能找到的最“贵重”的书写材料。卷轴边缘粗糙,墨迹未干透处洇开些许,却重逾千钧。上面,是他呕心沥血、反复推敲,又经王家庄血火淬炼后定稿的《砺刃新政·均田令》。
“父老乡亲们!”李长天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滚过冻土的闷雷,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穿透人心的力量。“看看你们的脚下!看看你们的双手!看看你们的孩子饿得发青的脸!”
人群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牙齿打颤的轻响。无数双眼睛看着他,那里面是饥饿、是麻木、是深不见底的苦难,也有一丝被连日“天命”传言和王家庄巨变撩拨起的、微弱的火星。
“我们生来就贱吗?”李长天猛地一拳砸在木桌上,发出砰然巨响,震得陈墨手中的卷轴都抖了一下。“就该世世代代给王剥皮们当牛做马?就该把最后一粒粮食喂饱那些狗官?就该看着爹娘饿死、儿女被拉去抵债?就该像野狗一样冻死在破庙里、山沟里?!”
每一句质问,都像鞭子抽打在众人的心上。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呜咽,王石头死死咬着嘴唇,血丝渗了出来。破庙结义的老兄弟们,眼中也燃起了昔日的怒火。
“不!老天爷生我们下来,不是给人当牲口的!”李长天斩钉截铁,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刃,划破凝滞的空气,“我们要活!要站着活!要有自己的地,种自己的粮,养活自己的爹娘儿女!要挺直腰杆,活得像个人!”
他猛地从陈墨手中接过那卷羊皮卷轴,高高举起!阳光刺破云层,恰好落在那卷粗糙的羊皮上,映得上面的墨字清晰可见,也照亮了李长天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
“今日!就在此地!就在这我们曾经像野狗一样蜷缩等死的破庙前!我李长天,以万千屈死冤魂之名,以砺刃谷所有兄弟的性命作保,颁布《均田令》!”
“轰!”人群如同炸开的油锅,嗡鸣声、惊呼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交织在一起。陈墨深吸一口气,展开卷轴,用尽全身力气,以最清晰、最庄重的声音,将那条条新政,一字一句,宣读于天地之间:
“——凡砺刃谷治下之田土、山林、川泽,无论其原属何人,皆收为公产!归天下耕者共有!”
(台下死寂,无数双眼睛瞪得滚圆,王剥皮的田…真没了?)
“——按丁口授田!成年男丁,授田二十亩!成年女丁,授田十五亩!荒地开垦,五年内赋税减半!鳏寡孤独,由公仓赡养,直至终老!”
(人群骚动起来,女丁也有田?!赡养孤老?!低语声如潮水般蔓延开。)
“——授田者即为田主!纳粮三成于公仓,以养军伍、济孤贫、兴水利!永不增赋!所余粮秣,皆归自家所有!”
(三成?!永不增赋?!这声音如同惊雷,炸得许多人头晕目眩,有人掐了自己一把,怀疑在做梦。)
“——原耕种之佃户,优先授其原耕之田!敢有阻挠均田、隐匿田亩、毁坏公产者…” 陈墨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铁之音,“…以谋逆论处!立斩不赦!其家产,尽数充公!”
(赵铁柱怀抱钢刀,如同铁塔般立于台侧,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几个原想混在人群中鼓噪的地主眼线,瞬间缩了脖子,冷汗涔涔而下。)
“——自今日起,砺刃谷治下,废一切旧契!废一切私债!王剥皮之流盘剥百姓之凭据,皆为废纸!凡持旧契、债据索要钱粮田产者,同罪论处!”
(轰!压抑了数十年的怒火与狂喜终于爆发!王家庄的汉子们首先嘶吼起来,挥舞着拳头,泪水混着鼻涕横流!破庙!破庙的兄弟们想起了冻死的亲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更多的流民如梦初醒,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废了!那些吸血的债,那些吃人的契,全废了!)
柳红袖悄然上台,手中捧着一个粗糙的木盘。盘内,赫然是那片深蓝色的玄鸟羽毛,以及一块工匠营用那“天火熔石”打造出的、尚未成型的暗沉铁胚——象征“天命”与“神兵”。她将木盘轻轻放在李长天面前的木桌上。
李长天没有看那木盘。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台下每一张因激动而扭曲、因希望而发光的面孔。他拿起卷轴,走到台边,将其交到陈墨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巨大的土陶罐里。罐底,是厚厚的灰烬——王家庄缴获的田契债据焚烧后的余烬。陈墨将《均田令》卷轴缓缓放入罐中,置于灰烬之上。
“这罐子!”李长天的声音响彻山谷,压过沸腾的人声,“就埋在这破庙之下!让那些吃人的旧契,给我们的《均田令》垫脚!从今往后,砺刃谷的天,变了!”
他猛地转身,从柳红袖捧着的木盘中,拿起那块冰冷的、粗砺的“神铁”铁胚,高高举起,迎着凛冽的寒风:
“土地,归耕者!权柄,归苍天!公道——”他环视台下万千双饱含热泪与火焰的眼睛,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撞向群山,激起滚滚回音:
“——在吾辈手中!今日立鼎,均田安民!敢违此令者,天必谴之!吾必诛之!”
“均田安民!”
“均田安民!!”
“均田安民!!!”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如同积蓄了千年的地火,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喷发!砺刃谷在震颤,群山在回应!王石头和一群新分得田地的后生,疯了一般冲向谷外那片刚刚解冻、等待春耕的田野,抓起冰冷的泥土,又哭又笑!陈墨站在台上,看着那罐象征旧时代彻底埋葬的陶罐,看着台下沸腾的民心,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他知道,一个由泥腿子书写的新秩序,就在这破庙的废墟上,在这震天的呐喊中,诞生了!
李长天站在狂潮的中心,赤脚踏着冰冷的木板,手中紧握着那块粗砺的“神铁”。他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沉凝。均田令是惊雷,劈开了黑暗,但雷声过后,真正的风雨,才刚刚开始。他望向前方,目光似乎穿透了欢呼的人群,穿透了砺刃谷的群山,看到了更远处虎视眈眈的官军,看到了那些必将疯狂反扑的豪强世家。砺刃谷这把刀,终于磨利,指向了旧世界的铁壁。
政权雏形,已成。而血与火的淬炼,永无止境。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铁胚,如同举起一面无形的战旗,迎向那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