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城头,象征起义军的杏黄旗取代了腐朽的龙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然而,城内的气氛却与飘扬的旗帜截然不同,沉重而紧绷。黑龙帮的血腥警告如同无形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李长天的强硬表态点燃了怒火,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忧虑——面对盘踞“鬼见愁”、精通水战的“翻江龙”韩彪,这支刚刚经历血战、立足未稳的陆上义军,如何抵挡?
命令如山。加固城防的号子声、搬运木石的撞击声日夜不息。但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忧心的,是发生在护城河边的景象。
潼关的护城河引的是黄河活水,水流湍急,浑浊不堪,裹挟着泥沙翻滚奔涌。此刻,河岸边挤满了人。陈墨带着几个识字的老兵,正焦头烂额地登记造册。队伍排得老长,大多是降卒中挑选出来的、自称“通水性”的人。
“下一个!姓名?籍贯?在黄河里游过几回?撑过船没?”陈墨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俺……俺叫刘二狗,河阴县的……小时候在村口小河沟里扑腾过……”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怯生生地回答。
“小河沟?!”旁边一个负责记录的战士忍不住嗤笑出声,“大哥要的是能在黄河里跟‘翻江龙’玩命的好汉!不是让你来狗刨的!”
刘二狗涨红了脸,嗫嚅着不敢再说话。类似的情况比比皆是。真正能在黄河激流中驾驭船只的好手凤毛麟角,大多不过是略识水性,甚至只是不怕水的旱鸭子。登记造册进行得缓慢而令人沮丧。
而护城河里,景象则更为“壮观”和惨烈。
张猛脱光了膀子,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尚未痊愈的伤口,像一尊铁塔般站在齐腰深的冰冷河水里,咆哮如雷:
“废物!都是废物!船都上不去,拿什么跟韩彪的水鬼斗?!给老子练!今天翻不够一百次,谁也别想上岸吃饭!”
只见浑浊湍急的河水中,十几条临时征用或打捞上来的破旧小渔船、舢板,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剧烈地摇晃、打转。每条船上都挤着四五个汉子,个个脸色煞白,死死抓着船帮,在张猛粗暴的喝骂和河水无情的冲刷下,不断有人惊叫着跌落水中,扑腾挣扎,被冰冷的河水呛得直咳嗽。岸边准备好的长竹竿,成了捞人的主要工具。
这哪里是训练,分明是酷刑!刺骨的河水带走体温,湍急的水流消耗体力,翻覆的恐惧折磨神经。每一次落水,都是对意志的摧残。岸上围观的降卒和百姓,看着河中挣扎的身影,眼神复杂,有同情,有畏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靠这些旱鸭子去对付纵横黄河的黑龙帮?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片混乱、艰苦甚至带着一丝荒诞的训练场边缘,一个身影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赵铁柱。
他依旧穿着那身被血污和泥浆板结的破衣烂衫,额头的伤口只是草草用布条勒着,暗红的血痂触目惊心。他没有走向登记造册的队伍,也没有理会河中挣扎的“新水军”,而是径直走到护城河水流最湍急、最深的一处河段岸边。
他默默地脱掉了那双早已破烂不堪的草鞋,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进了冰冷的、翻滚着浑浊浪花的河水中!
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腰部、胸口……他毫不停留,继续向前!直到河水完全没过他的头顶!
“他……他要干什么?寻死吗?!”岸边有人惊呼。
“铁柱哥!”几个认识他的李家村老兵失声喊道,想冲下去拉他。
然而,几秒钟后,赵铁柱的头颅猛地从下游十几米外的水面上冒了出来!他大口喘息着,浑浊的河水从他脸上冲刷而下,洗掉了一些血污,露出那张饱经风霜、写满痛苦与决绝的脸。他抹了一把脸,看都没看岸边惊愕的人群,深吸一口气,再次猛地扎入水中!
这一次,他在水下停留的时间更长!湍急的河水卷着他向下游冲去,岸上的人只能看到他偶尔在水下挣扎翻滚的黑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哗啦!”他又一次在更远的下游冒头,喘息更剧烈,脸色因寒冷和缺氧而发青,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他再次扎入水中!
他不是在寻死。他是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折磨自己,锤炼自己!
一次,两次,三次……赵铁柱如同不知疲倦的水鬼,在冰冷湍急的护城河中逆流潜泳、搏击浪涛!每一次沉浮,都伴随着巨大的体力消耗和刺骨的寒冷。他身上的伤口在河水的浸泡和冲击下,再次崩裂,暗红的血丝在浑浊的水中晕开,又迅速被冲散。岸边的惊呼和劝阻,他置若罔闻。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这能冻僵骨髓的河水,这能撕碎躯体的激流,以及那需要用血与痛才能稍稍缓解的、噬心的悔恨!
“他……他在练水性?”一个降卒难以置信地低语。
“不……他是在洗……”一个李家村的老兵声音哽咽,“他是在洗他心里的血!”
张猛也停止了咆哮,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神色复杂地看着下游那个在浊浪中疯狂搏命的身影。他捏紧了拳头,最终只是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对着自己船上那些还在瑟瑟发抖的新丁吼道:“看什么看?!连个寻死的都不如吗?!给老子练!”
赵铁柱的疯狂举动,像一块投入混乱池塘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岸上登记造册的队伍里,一些原本畏缩的汉子,看着河中那个在血与浪中挣扎的身影,眼神渐渐变了。一种原始的、被羞辱后激起的血性,开始在他们麻木的心中复苏。
“妈的!拼了!总比让人当废物强!”一个身材壮硕、脸上带着刀疤的降卒猛地推开前面的人,走到登记桌前,声音嘶哑:“王石头!幽州人!在黄河上跑过三年货船!翻过船,也捞过人!算我一个!”
“还有我!李水娃……”
“算上老子……”
登记的速度陡然加快了几分。河中训练的新丁们,看着赵铁柱那不要命的样子,再看看岸上主动请缨的汉子,咬着牙,眼中也多了几分狠厉,抓住船帮的手似乎更用力了一些。
李长天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河边。他站在高处,沉默地看着浊浪中那个沉浮搏命的身影,看着训练场上那艰难起步、带着血性的转变。他的目光深邃,没有阻止赵铁柱的自虐,也没有说什么鼓舞的话。他知道,有些蜕变,需要烈火与寒冰的双重淬炼,旁人无法替代。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了望的战士气喘吁吁地跑来,脸色凝重:“报!大哥!陈先生!我们在清理西水门码头废墟时,发现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想趁乱溜出城!被我们拿下后,搜出了这个!”
战士递上几块被水浸透的、边缘烧焦的布片。陈墨接过来,凑近仔细辨认上面模糊的字迹和印章,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大哥!是降卒中有人想给外面的官军报信!还有……还有给黑龙帮通风的暗记!”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他们想里应外合!”
刚刚因赵铁柱的疯狂和部分降卒的觉醒而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浇灭!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被攻破!潼关城内的暗流,远比黄河的浊浪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