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城焚天的烈焰,在夜雨中足足燃烧了一整夜,直至天色微明,才渐渐被瓢泼的冷雨压制下去,化作一片覆盖数十里的、散发着焦臭与死亡气息的滚滚浓烟,如同巨大的黑色裹尸布,笼罩在化为废墟的城池上空。
雨,依旧冰冷而执着地下着,冲刷着焦黑的断壁残垣,汇成一道道污浊的、泛着诡异油光和暗红色泽的溪流,蜿蜒流淌,最终注入同样变得浑浊的护城河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皮肉烧焦的恶臭,以及一种更深层的、源自大量尸体被高温焚烧和雨水浸泡后产生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败气息——这是“腐瘟”被烈焰暂时压制却又在冷雨下死灰复燃的征兆。
***
官军大营,后营一角。
几辆粗木打造的囚车,在泥泞中吱呀作响,被一队神情疲惫而警惕的官军士兵押送着,缓缓驶离了弥漫着焦臭与恐慌气息的营区。囚车里面,蜷缩着十几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身影。他们是昨夜城破前后,在混乱中被官军捕获的幸存者,大多是妇孺和老弱。
柳红袖蜷缩在角落一辆囚车的木笼里。雨水顺着木栏缝隙流下,将她单薄的囚衣彻底打透,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因寒冷和虚弱而呈现青紫色,手腕上包扎的布条被污水浸透,渗着淡淡的粉红色。爆炸发生时,她所在的“药庐”距离中心较远,巨大的震动将她掀翻在地,撞晕过去。醒来时,她已被官军捆住,塞进了这辆囚车。
她透过木栏的缝隙,木然地望着车外。雨幕朦胧中,那座曾经承载着希望与绝望的临河城,只剩下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冒着黑烟的焦黑轮廓,如同趴伏在大地上的、被烧穿了内脏的巨兽尸体。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虚脱感攫住了她。李长天…那个点燃了焚天烈焰、拉着无数人陪葬的男人…终究还是化为了灰烬。她身上的血枷,似乎随着他的死亡而断裂,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无处着落的恐惧。
弟弟!柳青河!
李长天死了,赵铁柱生死不明,陈墨他们…恐怕也凶多吉少。谁还能去黑石堡救她弟弟?弟弟的命,此刻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被那姓冯的百户掐灭!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甚至压过了寒冷和伤痛,让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囚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颠簸不已。押送的士兵低声咒骂着天气和这该死的差事。
“…妈的,总算把这群瘟神送走了!王将军说了,一个不留,全押到‘黑石堡’那边的矿坑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一个粗嗓门的士兵抱怨道。
“黑石堡?”另一个声音接口,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嘿,冯麻子那家伙最近手气背,输了不少钱,正憋着火呢!这群人送过去挖矿…啧啧,能活过三个月算他们命硬!”
黑石堡!冯麻子(百户)!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瞬间在柳红袖死寂的心中炸响!她猛地抬起头,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弟弟!弟弟就被关在黑石堡!押送他们的目的地…竟然是黑石堡?!
绝望的深渊中,骤然裂开了一道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真切的缝隙!她没有被送去远处不知名的矿坑,而是…被送往了弟弟所在的地方!这究竟是命运的残酷嘲弄,还是…绝境中的一线转机?
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将头深深埋进膝盖,掩饰住眼中瞬间爆发的、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复杂光芒。身体依旧在冰冷中颤抖,但心底,那几乎熄灭的火焰,被这意外得来的情报,重新点燃了一簇微小的火星。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想办法!在黑石堡…或许…或许还有机会!
***
距离临河城废墟西北方向,约十五里的一片荒芜丘陵地带。
雨水冲刷着裸露的岩石和稀疏的灌木,形成一道道浑浊的小溪。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几块巨大的岩石勉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避雨空间。
陈墨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下,身上裹着一件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同样湿透且沾满泥污的官军号衣。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泡,身体因为饥饿、寒冷和极度的疲惫而不住地颤抖。他身边,还蜷缩着另外三个身影:一个断了腿、陷入半昏迷的老兵;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眼神空洞、紧紧抱着一个破布包的孩子;还有一个同样虚弱不堪、瑟瑟发抖的妇人。
他们是昨夜城破时,在陈墨拼死组织下,从西门一处被爆炸震塌的城墙豁口侥幸逃出的“漏网之鱼”。二十几个人冲出来,在官军骑兵的追杀和暴雨中奔逃一夜,如今只剩下这奄奄一息的四人。
“水…水…”断腿的老兵发出微弱的呻吟。
陈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挪到岩石边缘,用手心接了一捧流淌下来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喂给老兵。雨水冰冷刺骨,混杂着泥土的腥气,但此刻却是救命的甘霖。
“陈…陈大哥…我们…能活吗?”那孩子抬起空洞的眼睛,声音细若游丝。
陈墨看着孩子绝望的眼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想起了破庙结义时的豪情,想起了智取潼关粮仓的智计,想起了瘟疫中挣扎的兄弟…如今,一切都化为了泡影。长天哥焚城殉道,铁柱哥下落不明,红袖姐…恐怕也…这支队伍,只剩下他们这几个在泥泞中苟延残喘的游魂。
“能…一定能…”陈墨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他用力握了握孩子冰冷的小手,试图传递一丝微弱的暖意,尽管他自己也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他不能倒下。他是这群人里唯一的“主心骨”了。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这是他逃出来时,鬼使神差地从药庐废墟旁捡起的。当时一片混乱,这个不起眼的小包半埋在瓦砾下。他打开油布,里面是几个粗糙的小纸包和一个小陶瓶。纸包里是几种晒干的草药,散发着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小陶瓶里,则是一种极其细腻的、闪烁着诡异幽蓝色泽的粉末!
这是柳红袖的东西!是她在配药时使用的一些“珍稀”材料!陈墨认得其中几种草药是“焚身瘟”压制药方里的,但这幽蓝色的粉末…他从未见过。柳红袖似乎对其极其珍视,配药时只用一点点。
他捏起一小撮幽蓝色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明显的味道,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硝石的刺激感。他鬼使神差地,将粉末倒了一点在掌心残留的雨水中。
嗤——!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烟升起!接触雨水的粉末瞬间变得灼热滚烫!同时,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带着金属气息的辛辣味道弥漫开来!
陈墨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掌心被烫得微微发红!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掌心残留的蓝色痕迹和那点灼热感。这粉末…遇水发热?甚至…可能燃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模糊的、极其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绝望的心湖!这奇异的粉末…这遇水反应剧烈的特性…如果…如果能利用起来…如果能控制其反应的速度和威力…
他想起了李长天最后引爆的那惊天动地的火药!但火药需要明火点燃,而这东西…遇水就能产生剧烈反应!如果…如果能把它装进什么东西里,利用雨水或者…某种方式触发…
陈墨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看着掌心的幽蓝粉末,又看看外面冰冷无情的雨幕,再看看身边奄奄一息的同伴…一股源自绝境、被逼出来的、近乎疯狂的求知欲和创造欲,第一次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必须活下去!他必须弄清楚这粉末的秘密!这或许…是他们这群余烬,唯一能重新点燃的、微弱的火种!
他小心翼翼地将油布重新包好,如同守护着最后的希望,紧紧捂在胸口。冰冷的岩石下,他眼中那属于前宰相之子、属于读书人的智慧光芒,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淬炼后,重新点燃,带着一种决绝的、探索未知的疯狂。
***
羌人部落临时营地,山谷深处。
雨后的清晨,空气清冽而寒冷。篝火的余烬冒着缕缕青烟。赵铁柱肋下和肩头的伤口被重新敷上了那种墨绿色的药糊,火辣辣的疼痛感减轻了不少,但每一次呼吸和移动依旧牵扯着剧痛。一个羌人少女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碗热气腾腾、但味道极其腥臊的肉汤。
赵铁柱没有犹豫,忍着反胃,大口喝了下去。滚烫的液体流入胃中,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和力气。他知道,在这里,食物和药物都是活下去的资本,没有挑剔的资格。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一群彪悍的羌人汉子正围着一匹异常高大暴躁的黑色骏马。那马鬃毛如火焰,四蹄踢踏,打着响鼻,眼神桀骜不驯,几个试图靠近给它套上鞍韂的羌人,都被它尥蹶子或甩头逼退,甚至有一个被狠狠踹了一脚,龇牙咧嘴地退开。
“黑风!还是不服管!”有人用羌语抱怨道。
这时,俄木隆大步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躁动的黑马,又瞥见了不远处正在喝汤的赵铁柱。他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突然用生硬的官话朝赵铁柱喊道:“汉人!过来!”
赵铁柱放下碗,忍着痛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周围的羌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俄木隆指了指那匹暴躁的黑马:“它。叫黑风。我们的马。最好的战马。但…烈。没人,能驯服它一天。” 他盯着赵铁柱的眼睛,带着一种挑衅和试探,“你。敢试?”
赵铁柱看向那匹黑马。它确实神骏非凡,肌肉虬结,线条流畅,但那双眼睛里的野性和暴躁也清晰可见。驯服这样一匹烈马?以他现在的伤势?这无异于找死!周围的羌人发出低低的哄笑,显然不认为这个伤痕累累的汉人能做到。
赵铁柱沉默着。他想起了临河城头抵死拼杀,想起了芦苇荡中兄弟的鲜血,想起了李长天焚城的烈焰…一股被压抑的、不屈的怒火和一种被轻视的屈辱感猛地升腾起来!他赵铁柱,什么时候怕过?!死都不怕,还怕一匹马?!
他迎着俄木隆审视的目光,没有回答敢不敢。他直接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羌人,忍着肋下的剧痛,一步步走向那匹躁动的黑风。他的眼神,不再有迷茫和悲怆,只剩下一种属于战士的、冰冷的专注和狠厉。
黑风似乎感受到了这个陌生人类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更加暴躁地甩着头,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发出威胁的嘶鸣。
赵铁柱在距离黑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爆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如同炮弹般扑向黑风的侧面!动作迅捷、凶狠,完全不顾及自己的伤势!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凶猛扑击,完全出乎了黑风的预料!它惊得嘶鸣一声,本能地想要躲闪或踢击!但赵铁柱的速度太快,拼着被马身撞得伤口崩裂、眼前发黑的代价,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抱住了黑风粗壮的脖子!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唏律律——!”黑风暴怒!疯狂地跳跃、甩动、旋转!试图将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甩下来!巨大的力量拉扯着赵铁柱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包扎的布条!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但他咬碎了牙关,双臂如同焊死的铁环,死死箍住马颈!双腿也下意识地夹紧马腹!
一人一马,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展开了疯狂而惨烈的角力!黑风狂暴地跳跃颠簸,赵铁柱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被甩得东倒西歪,随时可能被抛飞或踩踏!鲜血不断从他伤口渗出,滴落在黑风的皮毛和泥泞的地面上!周围的羌人看得目瞪口呆,连俄木隆的眼中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已不是技巧的较量,而是纯粹意志与力量的野蛮碰撞!是困兽濒死的疯狂与烈马桀骜野性的对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失血和剧痛让赵铁柱的意识开始模糊,双臂的力量在飞速流逝。就在他即将力竭松手的瞬间!
黑风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疲惫和一丝…认命的嘶鸣!它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狂暴的跳跃和甩动停了下来,四蹄有些虚浮地站在原地,打着响鼻,鼻孔喷着粗气,但不再试图将背上的人类甩脱。它…暂时屈服了。
赵铁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体伏低,贴在黑风汗湿的背上。他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伤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他赢了!至少,在这一刻!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俄木隆,沾满血污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挑衅般的笑容。
俄木隆看着他,又看看那匹暂时安静下来的黑风,粗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片刻之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
“有种。”
周围的羌人,看向赵铁柱的目光,也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目光中,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对强者的认同和对这股狠劲的…尊重。
赵铁柱趴在马背上,感受着身下巨兽温热的体温和微微的颤抖。疲惫和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但他心中那点微弱的余烬,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异族的蔑视与烈马的狂暴后,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新的、粗粝而顽强的生命力。活下去,变得更强!这信念,如同烙印般,深深烙在了他的骨髓里。
三处余烬,在冰冷的雨水中,各自挣扎,各自燃烧,等待着重新燎原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