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最后一道丧钟,在暴雨和雷声中狠狠砸落!粮仓进水,鼠患横行,最后的存粮化为乌有!这灭顶的噩耗,比倾盆的冷雨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县衙内每一个人的血液。
李长天站在冰冷的雨幕中,雨水顺着他僵硬的脸颊滑落,混合着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看着陈墨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听着“药庐”方向传来的赵铁柱压抑的怒吼和柳红袖崩溃的呜咽,再嗅着空气中那被雨水浸泡、愈发浓烈刺鼻的腐败甜腻气息——“腐瘟”的气息…
天塌了。
临河城,这座在瘟疫、围城、背叛中苦苦挣扎的孤岛,最后的支柱——粮食,彻底崩塌了。绝望如同实质的黑暗,吞噬了仅存的光亮。
“长…长天哥…”陈墨瘫软在泥水里,声音破碎,“完了…全完了…一粒粮都没了…老鼠…到处都是老鼠…”
李长天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被惨白雷光一次次撕裂的、铅灰色的厚重雨幕。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视野一片模糊。这冰冷狂暴的雨,仿佛要洗净世间一切,却唯独洗不净这满城的绝望和污秽。
血枷未解,瘟雨又至。如今,连最后一口续命的汤水,也被鼠辈啃噬殆尽。
还能撑多久?一天?半天?
饥饿会先于瘟疫和刀剑,夺走他们最后一丝力气,让他们像待宰的羔羊般瘫软在地,任人宰割。王崇山甚至不需要再攻城,只需再等上一两天,就能轻松地踏入这座死城,将他们的头颅堆成京观,再放一把火,将所有的罪恶和瘟疫付之一炬,成就他“平瘟”的赫赫战功。
“不…”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从李长天的喉咙深处溢出。这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深渊后、从灵魂最底层榨出的、近乎野兽般的执念。“不能…就这么完了…”
他猛地低下头,目光不再是投向绝望的天空,而是死死钉在了脚下被雨水浸泡的、泥泞不堪的地面!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溅的火星,骤然点亮!
“老刘!石匠老刘!”李长天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癫狂!
刚刚带人加固完一处垮塌城墙、同样浑身泥泞疲惫不堪的老刘,闻声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长天哥!俺在!”
李长天一把抓住老刘沾满泥浆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眼神灼热得吓人:“你是石匠!这临河城的地下!有没有地道?!有没有废弃的矿坑?!有没有…能通到城外的路?!”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地道?!老刘被问得一愣,随即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地…地道?!”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指向县衙后院的方位,“有…有!俺想起来了!早年听俺爷说过!这县衙底下…底下有前朝修的秘道!是当年防备兵乱藏银子的!后来…后来好像塌了一截…没人知道出口在哪儿了!多少年没人提了!俺…俺也只是听了一耳朵!”
秘道!塌了一截!出口不明!
这消息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脆弱,却蕴含着唯一可能的生机!
“塌了…也得挖!”李长天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被死亡逼出来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塌了,就把它挖通!出口不明,就朝着城外挖!朝着西南!朝着黑石堡的方向挖!”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们没有粮!没有药!没有时间等死!只有这条路!挖出去!才有活路!”
“挖地道?!”陈墨惊得忘了哭泣,失声道,“长天哥!外面雨这么大!土都泡软了!随时会塌!而且…而且动静大了,被官军发现…”
“那就小点声挖!用命去挖!”李长天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趁现在雨声大!趁官军以为我们只能等死!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老刘!你立刻带人!去县衙后院!找到秘道入口!组织所有还有力气的人!轮流挖!一刻不停!”
他猛地转向赵铁柱的方向:“铁柱!别管柳红袖了!带上你的人!去帮老刘!守住入口!谁敢懈怠,格杀勿论!”
“是!”赵铁柱从“药庐”门口冲出,雨水打在他冰冷的脸上,他毫不犹豫地应下。此刻,任何能搏一线生机的命令,他都执行!
“陈墨!”李长天最后看向瘫软的陈墨,“你!带上所有能动弹的女人和孩子!去收集雨水!过滤!烧开!那是我们最后的水源!还有…去隔离区!”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把…把还能动的、喝了药暂时压住瘟毒的兄弟…也组织起来!告诉他们,想活命,就省着力气,准备…突围!”
“突围?”陈墨茫然。
“地道只是第一步!”李长天眼神幽深如寒潭,“挖通之后,我们拿什么冲过官军的封锁?拿什么去黑石堡?拿什么活命?!”他指向城内那些在风雨中飘摇的破屋,“拆!把所有能拆的木头都拆了!削尖!做成简陋的矛!没有铁?把能找到的所有铁器都熔了!做成矛头!刀尖!哪怕只能捅一下!也要捅出去!另外…把能找到的油,哪怕是灯油,全收集起来!做成火把!烧火瓶!”
他的计划冰冷而残酷:用地道避开坚固的城墙和正面官军,用简陋到极致的武器,在挖通出口的瞬间,趁着夜色和混乱,像一群绝望的野兽,从地下钻出,扑向西南方向!目标,黑石堡!既是柳红袖弟弟的囚笼,也可能…是他们唯一能短暂喘息、甚至获取补给(夺取官军据点)的机会!
这是一场豪赌!赌地道能挖通!赌出口不被发现!赌他们这群饿得半死、病魔缠身的残兵,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撕开官军的包围!赌注,是所有人的命!
“去!都去!”李长天嘶吼着,如同驱赶羊群的头狼,“我们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害怕!想活,就去挖!去拆!去准备!”
求生的本能,在李长天近乎疯狂的决断下,被强行点燃!老刘和赵铁柱立刻带着还能集合的、不足五十人的精壮(包括一些暂时被药物压住瘟疫的汉子),扑向县衙后院。陈墨也咬着牙,挣扎着爬起来,带着一群同样绝望却不愿等死的妇孺和老弱,冲向各个角落,收集雨水,搜刮一切能用的物资。
***
县衙后院,一座早已废弃、堆满杂物的柴房被粗暴地清理开。老刘凭着模糊的记忆和石匠的经验,用铁钎敲打着地面和墙壁。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被厚厚淤泥覆盖的墙角,铁钎敲击的声音变得空洞!
“在这!就是这!”老刘激动地低吼。
众人奋力撬开一块沉重的石板,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显露出来!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土腥、霉菌和陈年腐朽气息的阴风,扑面而来!
“火把!”赵铁柱低喝。几支浸了最后一点灯油、燃烧得并不旺盛的火把被点燃,照亮了洞口下方陡峭的石阶。石阶上覆盖着厚厚的淤泥和不知名的污秽,湿滑不堪。通道深处,是无尽的黑暗,仿佛通往地狱的咽喉。
“快!下去!”赵铁柱毫不犹豫,第一个举着火把,侧身挤了下去。老刘紧随其后,然后是十几个挑选出来的、相对健壮的汉子。他们带着能找到的所有挖掘工具:铁钎、锄头、甚至拆下来的门闩和磨尖的木棍。
地道内比想象中更加狭窄、压抑。空气污浊不堪,火把的光亮只能照亮前方几步远。脚下是黏滑冰冷的淤泥,头顶是湿漉漉、不时滴水的土壁。四周一片死寂,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踩踏泥水的噗嗤声,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雨水似乎正从某些缝隙渗入,通道壁上湿漉漉的。
“这边!”老刘凭着感觉和石壁的走向,指向一个方向,“塌方的地方…应该在前面不远!”
果然,前行了不到二十丈,通道被一堆巨大的、混杂着石块和泥土的塌方体彻底堵死!塌方体湿漉漉的,散发着泥土的腥气,显然被雨水浸泡过,极不稳定。
“挖!”赵铁柱没有废话,将火把插在旁边的石缝里,抢过一把铁钎,狠狠插进松软的塌方土石中!
挖掘开始了。这是真正的、与死亡赛跑的苦役。地道狭窄,只能容纳两三人同时作业。他们用铁钎撬,用锄头挖,用手刨!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们的衣服,混合着汗水流下。塌方体极其松软,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新的坍塌。每一次铁钎插入,每一次土石松动滑落,都让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小心点!慢点!别挖塌了!”老刘紧张地指挥着,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慢?!再慢大家都得饿死、瘟死在这鬼地方!”一个汉子红着眼睛低吼,手中的锄头挥舞得更快。
饥饿、疲惫、对瘟疫的恐惧、对塌方的担忧…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挖掘者。他们轮流上阵,挖一会儿就累得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喘气,然后被后面的人替换上去。火把的光亮在污浊的空气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沾满泥污、写满绝望和最后一丝疯狂执念的脸。
赵铁柱始终冲在最前面。他沉默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撬动着松动的石块。泥土和碎石滚落,溅在他脸上、身上,他也浑然不觉。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挖出去!活下去!把那个姓冯的百户…碎尸万段!(柳红袖提到的黑石堡冯百户,似乎触动了他某个隐秘的记忆和仇恨)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塌方体被艰难地挖开了一个仅容人爬行的狭窄狗洞,但前方…依旧是塌方!而且似乎更加严重!
绝望再次袭来。
“不行…不行啊铁柱哥…”一个累得脱力的汉子带着哭腔,“挖不完…根本挖不完…前面还是塌的…这地道…根本就是条死路!”
赵铁柱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眼中也闪过一丝动摇。就在这时,他插在石缝里的火把火焰,极其微弱地、不易察觉地朝他们挖掘的方向…偏斜了一下!
风!
是极其微弱的气流!
赵铁柱猛地瞪大眼睛!有风!就说明前面有空间!有出口的可能!
“有风!”赵铁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前面有路!继续挖!快!挖开这堆,前面可能就通了!” 这微弱的气流,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了绝望的挖掘者们体内!
希望,在黑暗的绝境中,如同鬼火般再次闪烁。
***
地面上,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黄昏。
李长天站在县衙前院的台阶上,看着如同末日般的景象。收集雨水的妇孺们疲惫地守着水桶,雨水浑浊不堪。陈墨带着人像蝗虫过境般拆毁着一切能拆的东西,制造着简陋的武器,叮叮当当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临时隔离区里,暂时被柳红袖的药压制住的病患们,虚弱地躺着,眼神空洞,等待着不知何时降临的最终审判。
柳红袖被两个士兵看守着,蜷缩在“药庐”的屋檐下。她脸色惨白得吓人,手腕上缠着渗血的布条,失血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摇摇欲坠。她看着忙碌而绝望的人群,看着李长天如同孤狼般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一种奇异的平静。这副血枷,或许很快就能解开了,无论以何种方式。
突然,一个负责了望的哨兵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脸上带着极度的惊恐:“李头领!不…不好了!官军…官军阵前…在杀人!”
李长天浑身一震,猛地冲向城墙!
城下,官军阵前。
雨后的泥泞空地上,血腥的一幕正在上演!十几名被驱赶来的老弱妇孺,被官军用绳索捆绑着,推搡到最前列,强迫他们跪倒在地!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正趾高气扬地对着城墙方向喊话,声音透过简易的喇叭传来,充满了残忍的戏谑:
“……尔等逆贼!天降瘟罚,粮草断绝,已成瓮中之鳖!王将军有好生之德,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开城献降!交出贼首李长天!否则…这些人的下场,就是榜样!每过一个时辰,杀十人!直到尔等开城,或…杀光为止!哈哈哈!”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
噗!噗!噗!
几颗苍老或稚嫩的头颅,在喷溅的血光中滚落在泥水里!无头的尸体颓然栽倒!凄厉的哭喊和官军残忍的哄笑声,刺破了短暂的宁静!
“爹——!”
“我的儿啊——!”
城墙上,认出亲人的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有人当场晕厥,有人目眦欲裂,疯狂地用头撞着城墙!
“狗官——!!我操你祖宗——!!”愤怒和绝望的咆哮在城头炸开!
李长天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粗糙的砖石缝隙。他看着城下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听着士兵们绝望的哭喊,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杀意,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涌、沸腾!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王崇山!他在用最卑劣的手段,摧毁他们最后的士气,逼迫他们出城决战,或者…彻底崩溃!
“长天哥!开城门!跟他们拼了!!”一个双眼赤红、状若疯魔的士兵扑到李长天脚下,抱着他的腿哭嚎,“我爹…我爹被他们杀了啊!拼了!拼了吧!”
“拼了!!”
“开城门!!”
悲愤到极点的怒吼响彻城头!同归于尽的火焰被彻底点燃!
李长天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愤怒、痛苦都被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封般的死寂取代。他缓缓抽出环首刀,刀锋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没有看那些哭喊的士兵,也没有看城下的血腥。他的目光,越过哭嚎的人群,越过绝望的城池,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大地,看到了县衙后院那个幽深的地道入口,看到了赵铁柱和老刘在黑暗中奋力挖掘的身影…
“传令!”李长天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哭喊和咆哮,“所有人!回到各自位置!加固城防!准备滚木礌石!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违令者…”他顿了顿,环首刀缓缓抬起,刀尖指向城墙内侧,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冰冷刺骨:
“斩!”
这个“斩”字,不带一丝烟火气,却比惊雷更响,比刀锋更冷!它像一盆彻骨的冰水,瞬间浇灭了城头熊熊燃烧的同归于尽之火,也冻结了所有士兵的悲愤和哭嚎。
他们呆呆地看着李长天,看着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如同石雕般的脸,看着他手中那柄指向自己人的冰冷刀锋…一股比死亡更深的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为了那地底深处、渺茫如鬼火般的生路,为了更多人的“或许能活”,他亲手扼杀了复仇的呐喊,选择了最冷酷的隐忍。他背对着城下亲人的血,背对着兄弟的泪,将所有的希望和罪孽,都押在了那条黑暗的、不知能否挖通的鼠穴之上。
这无声的抉择,比任何咆哮都更能诠释权力的冰冷和生存的残酷。环首刀的寒光,映照着李长天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