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锋在讲述完那段尘封了二十余年的稷下书院旧事后,便一直低垂着,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痛苦回忆之中。
舟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只剩下符文引擎平稳的嗡鸣,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夜风。
云逍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窗棂上轻轻敲击着,脑海中飞速地梳理着冷锋话语中透露出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那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恩怨情仇中,找出一条能够通往真相的线索。
苏眉,齐知远,稷下书院,失窃的《道衍天章》,以及那场恰到好处的魔气泄露与藏经阁大火。
这一切,都像是一张被精心编织的巨网,而苏眉,似乎就是那只不幸落入网中的蝶?
丹心她红唇微启,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压抑的沉默。
“咕咕咕……咕咕咕……”
一阵极其不合时宜、却又异常响亮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肠鸣之声,突兀地从旁边传来,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钟琉璃正捂着自己那依旧平坦的小肚子,小脸上写满了委屈和浓浓的饥饿,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云逍,声音软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师弟……我……我又饿了……”
云逍:“……”
“我说师姐,”他扶额长叹,“从京城出发到现在,您老人家嘴巴就没停过吧?糖炒栗子、桂花糕、松仁百花酥、七彩琉璃果……我感觉我这几天的俸禄,都快不够你一个人塞牙缝的了。你这肚子是无底洞吗?”
钟琉璃似乎完全没有听出云逍话语中的那丝“悲愤”和“控诉”,只是更加委屈地撅起了小嘴,声音带着哭腔:“可是……可是人家真的饿了嘛……刚才听冷叔叔讲故事,太费脑子了……脑子一动,肚子就饿”
云逍:“……”
师姐,您这“费脑子”的结论,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
冷锋都尉似乎也被钟琉璃这突如其来的“饥饿宣言”给逗乐了,脸上那因为回忆往事而产生的阴沉之色也消散了不少。
他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几分武夫特有的爽朗:“云大人莫要责怪琉璃小姐了。小孩子家嘛,正在长身体,饿得快也正常。”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望向窗外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朦胧的昭文城轮廓,语气也变得有几分释然:“唉……往事如烟,不可追忆。苏眉她如今已是合欢宗的苏媚宗主,是正是邪,自有公论。我等在此胡乱猜测,也于事无补。”
“不过诸位大人对于合欢宗女修死亡之事,调查方向可以放在齐知远这狗贼身上,我觉得是他在搞事情!”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我看天色已晚,舟车劳顿,不如……咱们还是先去寻个地方,祭一祭这五脏庙?琉璃小姐看起来是真的饿坏了。”
他这话,倒是说到了云逍的心坎里。
他自己也是一天没怎么正经吃东西了,此刻确实也感觉有些腹中空空。
几人走出飞舟。
不少身着黑色劲装的卫士还在各自忙碌着,处理着日常的公务,见到冷锋都尉带着三位“京城贵客”从飞舟上下来,都纷纷躬身行礼,神情恭敬。
冷锋都尉显然是此地熟客,也无需通报,直接大摇大摆地领着云逍三人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一处位于分舵侧后方、相对僻静的二层小楼前。
小楼门口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木质牌匾,上书“迎客居”三个苍劲有力的隶字,显然是分舵内部用来招待贵客或同僚的所在。
“云大人,丹心仙子,琉璃小姐,”冷锋指着小楼,脸上露出了几分“地主之谊”的热情。
“此地乃是我昭文州分舵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迎客居’,虽然比不上京城那些雕梁画栋的奢华酒楼,但也还算清净雅致。我已命人备下了一些本地的特色酒菜,聊表心意,还请三位莫要嫌弃。”
他这话说得,倒是比之前在百花谷门口那副“舔狗”模样要顺眼多了。
云逍和丹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笑意。
“冷都尉客气了。”丹心前辈凤眼微挑,声音慵懒依旧,“舟车劳顿,我等也确实有些饿了。能尝尝昭文州的特色佳肴,自然是却之不恭。”
钟琉璃一听有“特色酒菜”,更是眼睛一亮,拉着云逍的衣袖就想往里冲,嘴里还念叨着:“特色菜!特色菜!有没有……嗯……百花谷没有的桃花酥?”
几人走进“迎客居”二楼的一间雅致包厢。
包厢内早已点上了明亮的灯烛,窗明几净,陈设虽然简单,却也透着一股江南水乡特有的清雅。
一张擦拭得油光水滑的八仙桌摆在中央,上面已经摆放好了几碟精致的开胃小菜和一壶温热的本地黄酒。
不多时,便有分舵的杂役弟子,端着一个个热气腾腾的托盘,鱼贯而入,将一道道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特色菜肴摆满了桌面。
昭文州地处南方,物产丰饶,饮食自然也极具特色。
只见桌上:一盘色泽金黄、皮脆肉嫩的“云梦烤乳猪”,据说是用云梦大泽特产的香料腌制后,以文火慢烤而成,香气扑鼻;
一碗汤色奶白、鲜美异常的“镜湖银鱼羹”,鱼肉入口即化,汤汁浓郁醇厚;
还有一碟清炒“碧玉竹荪”,竹荪清脆爽口,带着一股独特的山野清香;更有那用本地特产的糯米和各种山珍河鲜烹制而成的“八宝酿饭”,香糯软粘,滋味丰富……
钟琉璃看得是两眼放光,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也顾不上什么餐桌礼仪了,直接抓起一只油光锃亮的烤乳猪蹄,便旁若无人地大嚼起来,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含糊不清地赞叹着:“唔……好吃!这个猪蹄……比京城的烤鸭还好吃!”
云逍看着她那副“饿死鬼投胎”般的吃相,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感到一丝温馨。
他拿起桌上的锦帕,极其自然地替她擦了擦嘴角沾染的油渍,动作轻柔,眼神中带着一丝宠溺。
丹心只是浅尝辄止,更多的时候,是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云逍和钟琉璃的互动,凤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彩。
冷锋都尉则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时还热情地招呼着云逍和丹心品尝各种特色菜肴,似乎已走出先前的情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席间的气氛也渐渐变得轻松热络起来。
云逍放下手中的玉筷,看着对面那个正抱着一只巨大的酱香鸡腿啃得不亦乐乎、嘴角油光锃亮的冷锋都尉,心中那股因为苏媚和齐知远而产生的疑虑,再次悄然浮现。
他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冷都尉,有件事,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冷锋正忙着和鸡腿较劲,闻言含糊不清地应道:“嗯?云大人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既然……您与苏眉姑娘当年在稷下书院交情匪浅,而且您也坚信她是被人陷害,才被迫叛出师门。”云逍的目光变得有些锐利,“那为何……在她最需要帮助和信任的时候,您没想过为她查明真相,洗刷冤屈吗?”
“要知道,”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不解,“以苏眉姑娘当年那冠绝同辈的天赋和声望,若无确凿证据,稷下书院仅凭‘勾结外魔,盗取禁典’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就想将她逐出师门,恐怕也难以服众吧?”
冷锋啃鸡腿的动作猛地一滞,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将啃了一半的鸡腿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溅起几点油星。
他端起酒碗,将里面那辛辣的黄酒一饮而尽,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不甘:“云大人有所不知!当时我们不是不想查!也不是不相信她!而是根本就查不了!”
“那狗贼齐知远和他那个老子齐行天,将所有的证据都做得天衣无缝!他们一口咬定,就是苏眉监守自盗,勾结外魔,纵火焚毁了藏经阁,盗走了那本《道衍天章》!”冷锋的拳头再次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又回忆起了那段令他愤怒不已的往事。
“当时,稷下书院内部,虽然也有不少人为苏眉鸣不平,甚至连齐玄帧老夫子都曾亲自出面质问。但他们咬死人证物证俱在,再加上齐行天以‘清理门户,维护书院清誉’为由,强行将此事压了下来,根本不容外人插手!”
“我祈求我父亲当时以镇魔卫的名义介入调查,但一来,这是稷下书院的‘家事’,镇魔卫虽然有监察天下修行界的权力,但也不好过分干预三宗这等顶尖宗门的内部事务,除非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其危害到了皇朝的安危。”
“二来……”冷锋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无力感,“齐行天那老匹夫在朝中的势力和人脉,远非我父亲所能比拟。他只需一句话,便能让此事不了了之。”
“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冷锋自嘲地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苦涩与无奈,“苏眉被逐出师门,背负着‘叛徒’和‘魔女’的骂名,从此销声匿迹。而齐知远那个狗贼则踩着她的‘尸骨’,一步步登上了稷下书院副院长的宝座,名利双收,风光无限!”
“这就是所谓的名门正派!这就是所谓的书香门第!”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声音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对现实的深深失望。
丹心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凤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放下手中的玉筷,声音带着几分清冷:“冷都尉所言,倒也不假。稷下书院虽然号称‘万世师表’,但其内部的权力倾轧和阴暗龌龊,恐怕一点也不比朝堂逊色。”
她顿了顿,顺着云逍的话问道,语气带着几分探究:“你之前也提及,苏眉当年是公认的首席大弟子热门人选,甚至被誉为‘千年不遇的儒道奇才’。 以她的天赋和在书院的声望,《道衍天章》虽是无上宝典,但若按部就班,将来名正言顺地由她继承,也并非绝无可能。她又何必……冒着身败名裂、与整个儒门为敌的风险,去行此等鸡鸣狗盗之事?这其中,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之处。”
“丹心姐姐所言极是。”云逍也紧跟着点头,目光转向冷锋,“冷都尉,苏眉姑娘既有如此光明的前途,又深得师长看重,她若想参阅《道衍天章》,想来也并非全无机会。为何偏偏要选择‘盗取’这种最极端、也最容易授人以柄的方式?她的动机何在?除非……”
“除非那根本就不是苏眉干的!”冷锋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云逍的话,他眼中早已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笃定。
“这还用问吗?!”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除了齐知远那个卑鄙无耻、狼子野心的狗贼,还能有谁会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苏眉的资质和声望,都远在他之上!首席大弟子之位,本该是苏眉的囊中之物!《道衍天章》的传承,也理应由她来继承!齐知远那狗贼,自知在光明正大的竞争中绝无胜算,便怀恨在心,暗中设下了这个歹毒的圈套!”
冷锋此刻的语气,虽然依旧带着不满,但更多的是一种“我早就看透了一切”的愤懑和对苏眉遭遇的深深不平。
“他定是趁着魔窟异动、书院大乱之际,暗中潜入藏经阁,盗走了《道衍天章》,然后又一把火将所有痕迹烧得干干净净,再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苏眉身上!让她身败名裂,被逐出师门!如此一来,他齐知远不仅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首席大弟子的位置,更能将那本《道衍天章》据为己有!”冷锋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抽搐。
云逍和丹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看来,在冷锋心中,齐知远早已是板上钉钉的“幕后黑手”,他所有的行为动机,都是基于这个前提来进行解读的。
云逍放下玉筷,语气平静却带着审视:
“冷都尉。”
“既然您认定苏眉当年之事,皆是齐知远一手策划陷害。”
“我们办案是要讲证据的,还要讲究动机。”
“且不说还没有什么证据。”
“那么,如今这合欢宗女修接连惨死,又与他齐知远有何干系呢?”
“他图什么?”
冷锋正端起酒碗,闻言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将酒碗重重放下:“那还用问?必然是那狗贼贼心不死,想用这些弟子的性命来要挟苏眉,或者……嫁祸于她。”
云逍微微摇头,眼神锐利起来:“苏媚宗主如今修为已至元婴,合欢宗在昭文州亦有根基。”
“她又岂会眼睁睁看着齐知远如此残害她的弟子,而无动于衷?”
“这不合常理。”
丹心也适时开口,声音清冷:“没错。若苏媚真有反抗之心,以她的手段,未必不能让齐知远付出代价。除非……她有难言之隐,或者另有所图。”
云逍继续追问,语气更加直接:“况且,齐知远当年觊觎《道衍天章》和首席弟子之位,尚有动机陷害苏眉。”
“可如今,他已是稷下书院位高权重的副院长,名门正派,根正苗红。”
“他又有什么动机,要去沾染这等吸干女修、手段邪异的命案?”
“这对他有何好处?难道不怕自毁前程,身败名裂吗?”
云逍目光灼灼地盯着冷锋,一字一顿地问道,声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审视:
“冷都尉,您如此笃定是齐知远所为……”
“该不会是你想借我们镇魔司这把刀,去对付齐知远这个‘情敌’?”
“或者说您想借刀杀人,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