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残阳熔金,如同被打翻的染料桶,将西边的天空泼洒得一片瑰丽。
霞光穿过京城鳞次栉比的屋檐楼阁,在青砖黛瓦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南城的镜月湖,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辰。
依湖而建的听雨轩茶楼,三层飞檐翘角,檐下挂着一排精致的灯笼,此刻已然点亮,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晕。
这座茶楼据说始建于前朝末年,几经风雨,数易其主,如今已是京城南城一处颇有名望的所在。
此刻,茶楼内正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一楼大堂多是些寻常茶客,三五成群,高谈阔论;
二楼雅座则更为清净些,多是些衣着体面的士子或商人;
至于三楼不对外开放的包厢,据说非有一定身份地位者不能预定。
云逍独自一人,占据了二楼临窗的一个绝佳雅座。
这位置是他特意挑的,不仅能将大半个镜月湖的旖旎风光和楼下街景尽收眼底,更重要的是,视野开阔。
当然,此处的茶位费也比大堂贵了足足三倍,让云逍一阵肉痛。不过转念一想,反正记在镇魔卫的账上,不宰白不宰,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石老大那抠门的性子,谁沾谁知道。
他努力挺直了腰板,试图模仿那些饱读诗书、家境却不甚宽裕的年轻士子,脸上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拘谨、四分对风雅景致的向往。
“客官,您的‘雀舌春’和‘松仁糕’。”一个穿着干净青布短褂、眉眼伶俐的小二哥,动作麻利地将茶点送上。
“有劳。”云逍微微颔首,声音放得平缓,尾音带了点读书人特有的腔调。
他拿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动作力求稳健,眼神则装作不经意地扫过四周。
嗯,演技在线,可以打八点五分。
剩下的扣分项在于,他端茶杯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发僵,而且心跳声……他自己都能听到,跟打鼓似的,砰砰作响。
后背更是早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幸好有鬼手前辈那件特制的内甲挡着,不然恐怕就要出糗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就是那枚被精心打扮过、散发着“诱人”气息的鱼饵。
而至少有三条大鱼……啊不,是猎手,正潜伏在周围,等待着那条真正凶残的大鱼上钩。
斜对面的“锦绣布庄”二楼,那扇半开的窗户后面,石校尉的气息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锐利而沉凝。
大佬的伪装水平堪忧啊,云逍心想,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威压,隔着窗户纸都快透出来了,真当人家妖物是瞎子吗?
隔壁桌,那位穿着灰布褂子、趴在桌上仿佛已经睡着了的老者,呼吸均匀,鼾声微起,看起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赶路人。
但云逍那越来越敏锐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位老者身周三尺之内,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影,任何窥探的目光落上去,都会被悄无声息地扭曲、滑开。
鬼手前辈,果然是专业的,这伪装水平,奥斯卡都欠他一座小金人!
至于更远处,镜月湖心那艘随波逐流的乌篷船……云逍只能隐约感觉到一股清冷如月华、却又暗藏锋锐的剑意,如同水底的暗流,看似平静,实则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苏灵韵仙子……她似乎真的只是远远观望,如同一位超然物外的看客,又像是一张隐藏在暗处的、最致命的底牌。
有这三位大佬坐镇,云逍稍微感觉……嗯,自己这条鱼饵的存活率,应该能提升到……六成五?
不能再高了,万一那妖物有什么诡异的、大佬们也反应不过来的手段呢?
比如直接把他连人带玉佩一起打包传送走?嘶——不敢想,不敢想!
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那些大佬身上移开。
开始观察周围的“普通”客人,顺便听听他们的闲聊。
邻桌那几位年轻书生,显然是国子监或者附近书院的学生,此刻正就着一壶“雨前龙井”,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此乃圣人教诲,我等当专注于现世德行,何必空谈鬼神之事?”一个面容方正、语气激昂的年轻书生说道。
“非也非也!”另一个瘦高个、眼神灵动的书生反驳道,“程兄此言差矣!《易传》有云‘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圣人亦未曾否认鬼神之存在,只是教我等敬而远之罢了。如今京畿内外,异事频发,前有西山修士斗法毁山林,近有柳荫巷灭门惨案,死状诡异,若非妖邪作祟,何以解释?”
“柳荫巷之事,我也听说了,确实骇人听闻。”第三个看起来比较老成持重的书生压低声音道,“家父在刑部当差,据说那案子已经移交镇魔卫了,而且……似乎牵扯甚广,连宫里都惊动了。”
“镇魔卫?就是那些神神秘秘、据说能飞天遁地的禁军?”瘦高个书生眼睛一亮,好奇地问道,“我只在话本里听过,从未见过真人。据说他们个个身怀绝技,能斩妖除魔?”
“嘘!噤声!”老成书生连忙制止,“镇魔卫之事,岂可妄议?小心隔墙有耳!”
几个书生顿时噤声,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畏惧。
云逍听着他们的议论,心中暗笑。
镇魔卫?飞天遁地?斩妖除魔?那是天字号和地字号大佬们的专利好吗?
像我这种玄字号(实习)的,主要工作是整理卷宗和……
嗯,偶尔出来当当鱼饵。至于会不会飞……大概只有被大佬们拎着飞的时候才能体验一下吧。
茶楼里的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窗外的天色从瑰丽的晚霞,变成了深沉的墨蓝,最后彻底被浓郁的夜色吞没。
镜月湖上升起了缥缈的雾气,湖面上的渔火和茶楼的灯光在雾气中晕染开来,平添了几分迷离和……诡异。
云逍已经续了第五壶茶,肚子被茶水灌得有些发胀。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是京城历史上第一个因为当诱饵、喝茶太多而被撑死的镇魔卫实习生?
他有些百无聊赖地再次调整了一下腰间的布袋,幅度比之前稍大了一些,几乎是故意将那泄露出的、带着寂灭与古老气息的“鱼饵香味”又加浓了一分。
“爱来不来,小爷我快下班了……”他心里嘟囔着,开始盘算着等会儿怎么跟石校尉汇报,才能显得自己既努力了又确实没发现目标,并且还能顺理成章地申请休息。
然而,就在他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准备再喝最后一口茶就假装起身离开的时候——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冰冷的寒意,如同最狡猾的毒蛇,无声无息地、带着令人窒息的恶意,瞬间缠上了他的后颈!
来了!
与之前几次模糊的感应不同,这一次的寒意是如此清晰,如此直接,如此……近在咫尺!
云逍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视线”穿透了他的衣衫,穿透了他的皮肉,贪婪地、聚焦在他腰间那个看似普通的布袋上!
不是错觉!不是试探!
那妖物……真的来了!而且,就在这听雨轩之中!甚至可能……就在自己附近!
鱼儿,终于按捺不住,凑近了这块致命的饵!
云逍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他强迫自己维持着端茶杯的姿势,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额头的冷汗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大佬们!救命啊!鱼太大!饵快要被吞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失声尖叫出来,只是在心底疯狂呐喊。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离他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那如影随形、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冻结的冰冷窥探。
好戏……或者说,好戏的序幕,终于要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