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暗影
(一)万寿迷妆
弘治二十八年十月初一,万寿节的前一日,京城被脂粉与金粉裹成了团。
朱雀大街上,彩棚连绵十里,棚顶的绸缎绣着“万寿无疆”的字样,被风扯得猎猎响,像无数面招展的旗。卖花姑娘的篮子里堆满了应景的万寿菊,花瓣上撒着金粉,远远看去金灿灿的,混着沿街摊贩吆喝“祥瑞糕”“长寿面”的声浪,把皇城根的空气都染得甜腻。
谢明砚混在人群里,粗布长衫换了身藏青圆领袍,腰间的龙纹令牌被贴身的绸布裹着,棱角硌着肋骨,像块时刻提醒他身份的烙铁。他的目光扫过街角的布告栏,上面贴着张诚亲笔写的“祥瑞榜”,列着江南瑞莲、秦地神碑、齐鲁嘉禾的“功绩”,末尾用朱笔写着“敬献百子丹,贺陛下圣寿”,墨迹亮得刺眼,像刚蘸了血。
“谢先生,周大人在茶馆等。”林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换了身皂隶服饰,铁链缠在腰里,外面罩着布裙,乍一看像个寻常杂役。他往巷口瞥了眼,两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正盯着来往行人,腰间的绣春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张诚显然料到他们会回京,布下了天罗地网。
莲禾跟在两人中间,怀里的焦黑荷叶被换成了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买的万寿菊,花瓣上的金粉蹭了她满手。“他们在找我们。”她突然拽了拽谢明砚的衣角,声音压得像耳语,指着布告栏下的画像,上面是谢明砚三人的轮廓,画旁写着“钦犯三名,擒获者赏千金”,画像边角盖着司礼监的印,印泥红得发紫。
路过东安市场时,一阵铜锣响打断了喧嚣。八个锦衣校尉抬着顶鎏金轿,轿里坐着个穿蟒袍的老者,正是张诚。他的脸被脂粉涂得雪白,眼角的皱纹里嵌着金粉,看见街边跪拜的百姓,嘴角堆着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冰,扫过人群时,在谢明砚身上顿了顿,又移开了——他没认出这个换了装扮的“谢先生”。
“轿帘缝里有个木盒。”林羽的声音贴着谢明砚的耳际,“长约尺许,锁是百子纹,想必就是‘百子丹’。”他的指尖在腰间的铁链上敲了敲,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午时三刻,在太庙后巷会合周御史的人。
谢明砚的目光落在轿旁的随从身上,那人手里捧着个锦盒,盒上绣着“万寿”二字,盒底隐约露出点暗红的痕,像被什么液体浸过。他突然想起齐鲁粮仓里的“稻脂”,想起秦地碑缝里的血石脂——这“百子丹”的盒子,怕是也浸过孩童的血,才透着这般诡异的亮。
(二)太庙秘会
午时的太庙,香火缭绕得呛人。
谢明砚绕到后巷时,周御史已等在那棵老柏树下,官袍的一角沾着泥,显然是刚从宫里出来。“谢先生可算来了!”周御史的声音发颤,从袖中掏出张泛黄的纸,“这是张诚的‘献丹账’,上面记着,他还藏了十二个童男在皇陵地宫,说是要取‘心头热血’,今日酉时就要炼最后一炉丹!”
纸上的字迹潦草却狰狞,每笔记录旁都画着个小小的“丹”字,笔画数量正好对应童男的年龄,最小的那个才四岁,旁注着“心最纯,血最烈”。谢明砚的指尖抚过那行字,指节捏得发白——这账册的笔迹,与莲、石、李三家的标记同源,只是把莲花、稻穗换成了丹炉,张诚果然是这张血网的总枢纽。
“皇陵地宫有密道吗?”林羽突然问,铁链在袖中轻轻晃动,“我们得在酉时前救出孩子。”
周御史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有,从太庙的‘神库’进去,库底的地砖能撬开,通地宫的左耳室。只是……”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忧色,“张诚在那布了‘血卫’,都是他从盐场、矿洞挑的死士,个个手上沾着孩童的血,不好对付。”
莲禾突然从竹篮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偶,是用江南的莲丝、秦地的麻线、齐鲁的稻杆拼做的,身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我去引开守卫。”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们不会放一个送花的孩子,我把这个放在神库门口,你们趁机进去。”
谢明砚刚要反对,却看见她眼里的光——那光里有莲珠的银锁、石芽的乳牙、阿稻的木牌,是无数个孩子未说完的期盼。他突然想起自己微服出发时,皇后塞给他的那句“帝王的眼睛,该看得到屋檐下的哭”,此刻才懂,这“眼睛”从不是金銮殿上的俯视,是蹲下来,接住每个孩子递来的信任。
“小心。”谢明砚摸出怀里那枚被血浸亮的龙纹令牌,塞进莲禾的布偶里,“这能护你。”
莲禾点点头,提着竹篮转身往神库走,小小的身影在太庙的香火里晃,像株逆风生长的万寿菊。谢明砚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对周御史道:“酉时三刻,烦请周大人带言官在太和殿前候着,我会把证据送过去。”他顿了顿,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还有,备好枷锁,张诚的罪,够锁三条铁链。”
(三)地宫泣血
皇陵地宫的石阶陡得像刀削,往下走一步,寒气就重一分,混着股腐朽的腥气,像无数冤魂在吐息。
谢明砚和林羽借着香火的掩护,从神库密道钻进左耳室时,十二根石柱上的童男正哭得撕心裂肺。每个孩子的胸口都贴着张黄符,符上用朱砂画着“引魂”二字,符角被泪水泡得发皱,像朵朵将败的花。
石台上,三个穿黑袍的道士正围着个青铜丹炉,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飘出股甜腻的烟,与江南的迷迭子、齐鲁的稻脂味同源,只是更烈,闻着让人头晕目眩。“时辰快到了!”为首的道士举着柄银匕,匕尖闪着冷光,对准最左边那四岁童男的胸口,“取了这颗心,丹就能成了!”
童男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攥着块小小的木剑,是他爹用枣木给刻的,说“能打妖怪”。谢明砚的心猛地一抽,想起莲禾布偶里的龙纹令牌——这些孩子的爹娘,怕是也给他们备了无数“护身符”,却没能护得住他们。
“动手!”谢明砚低喝一声,短刀出鞘带起阵风,劈断最前面那道士的手腕。林羽的铁链同时甩出,缠住丹炉的耳,猛地往石柱上撞,“哐当”一声,炭火泼了满地,烫得剩下两个道士惨叫着跳开。
“救我!”最右边那童男突然喊,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亮,“我知道张诚的密室!他把所有‘祥瑞’的账册都藏在那!”他指着石壁上的一道暗纹,“按第三块砖,能开!”
谢明砚刚要去按,地宫外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是张诚的“血卫”到了!为首的那个络腮胡,左脸有道长长的疤,正是大冶矿洞的铁厉副手,手里的钢刀还沾着矿渣的黑——这些死士,果然是从各地血案里挑出来的。
“林羽!带孩子走!”谢明砚的短刀死死抵住个血卫的咽喉,“从右耳室的水道出去,那里通护城河!”
林羽已经解开六个童男的锁链,闻言立刻背起最小的那个,冲那喊“密室”的童男喊道:“走!”童男却不肯,他拽着谢明砚的衣角,指着石壁:“账册!没有账册,扳不倒张诚!”
谢明砚看着那些冲进来的血卫,又看了看石壁上的暗纹,突然将短刀塞给童男:“你带他们走,我取账册!”他转身冲向暗纹,指尖刚按到第三块砖,地动山摇般的巨响突然炸开——张诚竟在地宫布了炸药,要将这里的罪证和他们一起埋了!
(四)丹碎宫倾
酉时的太和殿,歌舞正酣。
张诚捧着锦盒跪在丹墀下,盒里的“百子丹”泛着诡异的红光,在烛火下像颗跳动的心脏。“陛下!此丹采百童纯血,炼七七四十九日而成,服之可增寿百年,保我大明永固!”他的声音尖得像太监,脸上的金粉被汗水冲得一道道的,露出底下蜡黄的皮。
殿上的乐声突然停了。
谢明砚从殿外冲进来时,衣袍沾满了地宫的尘土,左臂还在淌血,手里高举着那本染血的“献丹账”。“张诚!你用百个孩童的命炼这毒丹,也配说‘永固’?”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惊得梁上的燕雀扑棱棱飞起,撞翻了案上的玉杯。
张诚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指着谢明砚尖叫:“拿下这反贼!他伪造账册,意图弑君!”
血卫们刚要上前,周御史已带着言官们冲进来,怀里抱着从地宫密室找到的“祥瑞总册”,册页被风吹得哗哗响,露出里面莲、石、李三家的罪证,还有张诚与他们往来的密信,信末的九瓣莲、稻穗、丹炉标记,赫然在目。
“还有这个!”莲禾的声音从殿门挤进来,她牵着个浑身是伤的童男,正是从地宫逃出来的那个,童男手里举着块小小的木剑,剑上沾着“百子丹”的碎屑,“这丹里有我哥的指甲!他被你们埋在地宫时,手里还攥着这个!”
殿上瞬间死寂。
那些被救出的童男童女突然从殿外涌进来,最小的那个举着半块“丰”字木牌,是阿稻弟弟刻的;稍大的那个捧着焦黑的荷叶,是莲珠的遗物;还有个孩子拽着片青黑的碎碑,是石芽嵌着乳牙的那块——这些来自江南、秦地、齐鲁的信物,此刻在大殿中央聚成了座小小的山,压得满朝文武喘不过气。
张诚突然怪笑起来,笑得跪在地上,像块被扔在泥里的破布:“是又如何!这天下哪有干净的祥瑞?你们谁没沾过光?谁没领过用孩童血换来的俸禄?”他突然抓起锦盒里的“百子丹”,往嘴里塞,“这丹我先吃了!让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谢明砚眼疾手快,甩出腰间的龙纹令牌,令牌“当”地砸在张诚手上,“百子丹”摔在地上,碎成无数块,里面滚出些暗红的絮状物,是孩童的头发,还缠着未烂的红头绳、稻杆、石屑——是无数个孩子的遗物,被炼进了这颗所谓的“仙丹”。
“拿下!”谢明砚的声音陡然转沉,龙纹令牌在他掌心闪着冷光,“查!彻查所有与‘祥瑞’相关的官,凡沾血者,凌迟处死!”
“你凭什么下令?”张诚的脸涨成紫黑色,突然盯着谢明砚的令牌,瞳孔猛地收缩,“你……你是……”
谢明砚没理他,只是弯腰捡起那块最小的木剑,剑上的“丰”字被血浸得发亮。他想起江南的雨、秦地的风、齐鲁的稻浪,想起那些在血案里逝去的孩子,突然对满朝文武道:“所谓万寿,不是丹丸能炼的,是护得住每个孩童的笑;所谓永固,不是石碑能刻的,是对得起每块土地上的血。”
话音落时,殿外传来孩童的笑声。是莲禾带着获救的孩子们,在宫墙外放起了纸鸢,风筝上画着江南的莲、秦地的石、齐鲁的稻,还有个大大的“安”字,在夕阳里飞得很高,像颗真正的星星。
谢明砚望着那纸鸢,突然握紧了掌心的龙纹令牌。令牌上的龙鳞,终于不再沾着血,而是映着孩子们的笑,映着天边的晚霞,映着这片他用脚步丈量过的土地——他知道,这不是结束,但此刻,宫墙内的暗影终于散去,阳光落进来,照在丹墀下的碎丹上,也照在每个等待天亮的孩子眼里。
万寿节的钟声响了,这一次,不再带着血腥,只透着些清越的亮,像无数个被救赎的灵魂,终于能笑着说: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