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石峪深
(一)黄土埋骨
秦地的风裹着沙砾,打在马车篷上“啪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门。谢明砚撩开布帘,车外的黄土坡连绵起伏,坡上的酸枣树歪歪扭扭,枝桠上挂着些破旧的孩童衣物,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面无声的招魂幡。
“前面就是裂石峪了。”林羽勒住缰绳,马车在个土坳里停稳。他换了身粗布短打,腰间别着柄锈柴刀,腕间的铁链缠了层黄土,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玄铁色。他指着远处那道劈开黄土的峡谷,“峪口有座土地庙,和江南的不一样,是石头砌的,石公公应该就在那交接‘祭品’。”
莲禾扒着车窗往外看,小手紧紧攥着那块熏黑的“莲”字木牌。越靠近裂石峪,她的呼吸越急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神碑账上写着,她哥哥莲生是“头献祭童”,六月初六就要被扔进碑缝,用血石脂“封固”。
谢明砚摸出怀里的血册,“神碑账”上的字迹在颠簸中晕开,“石芽血五两”几个字被沙砾磨得模糊,却依旧透着刺骨的冷。他想起一线天峡谷里石公公的毒针,想起盐运司账房里的九瓣莲标记,心头猛地一沉——莲、石两家兄弟,不过是张诚手里的刀,真正藏在幕后的,是那张伸向天下孩童的网。
三人弃了马车,顺着酸枣林往峪口摸。黄土没过脚踝,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沙砾钻进鞋里,磨得脚底生疼。莲禾走在中间,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时,惊得倒吸冷气——是半截孩童的小腿骨,白森森的,被黄土埋了大半,骨头上还缠着段红绳,是她给哥哥编的那种。
“是莲生的……”莲禾的声音发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哭出声。她蹲下身,用手刨开周围的黄土,又挖出几块碎骨,拼在一起,正好是个孩童的骨盆,骨缝里嵌着些暗红的粉末——是血石脂,和江南账册里的一模一样。
谢明砚的指尖抚过碎骨上的裂痕,是被钝器敲碎的,边缘还留着新鲜的刮痕。他想起神碑账上“试染神碑”的记录,突然明白:所谓“试染”,就是用孩童的骨血反复试验,直到血石脂能在碑上留下不褪的暗红。
“别碰!”林羽突然按住莲禾的手,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小心翼翼地将碎骨包起来,“血石脂有毒,沾了会烂手。”他的帕子上还留着江南的莲香,此刻却被黄土和血腥气盖过,变得又涩又呛。
风突然变急,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谢明砚抬头望去,峪口的石头土地庙在暮色里像只伏着的兽,庙檐下挂着串风干的酸枣,每颗枣上都插着根细针,针尾系着小小的布条,写着“石”“莲”“李”等字样——是失踪孩童的姓氏,莲禾一眼就认出,最下面那颗枣上的布条,是她给哥哥缝的衣角。
(二)碑缝泣声
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压在裂石峪上。谢明砚三人借着酸枣林的掩护,摸至神碑附近时,沙砾在脚下“簌簌”作响,混着远处隐约的孩童啜泣,像首绝望的童谣。
神碑果然如账册所记,青黑如墨,从顶至底裂着道三尺宽的缝,缝里嵌着些白森森的东西,是孩童的指骨和牙齿,被血石脂浸得发亮,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碑前的空地上,十几个兵丁围着堆篝火,火上架着个陶罐,里面的液体“咕嘟”冒泡,散发出股甜腻的腥气,与江南莲池的迷迭子香如出一辙。
“石大人,‘祭品’都齐了。”个络腮胡兵丁单膝跪地,手里拖着根铁链,链锁上拴着六个孩童,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在襁褓里,都被堵住嘴,眼里淌着泪,却不敢哭出声。
石厉站在碑前,穿着件石青色官袍,左眉骨的黑痣在火光下格外狰狞。他手里拿着柄石凿,正往碑缝里填着什么,石屑混着暗红的液体往下掉,落在地上凝成小小的血珠——是血石脂和孩童骨粉的混合物。
“莲生呢?”石厉突然踹了兵丁一脚,石凿“哐当”掉在地上,“头献祭童不到,怎么开祭?”
兵丁吓得脸发白,连忙指向土地庙:“在、在庙里绑着,石公公说要亲自‘净身’,保证血质纯……”
谢明砚的心猛地一缩,示意林羽和莲禾伏低。他看见土地庙的门缝里透出微光,隐约能看见个小小的身影被绑在石柱上,正是莲禾的哥哥莲生——他的手腕被铁钉钉在柱上,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上的血石脂粉末里,晕开朵暗红花。
莲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黄土里。她突然从怀里摸出把小小的剪刀,是来时路上买的,刃口还很钝,却紧紧攥在手里——是她准备给哥哥剪锁链用的。
“动手!”谢明砚低喝一声,率先冲出酸枣林。他手里的短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直取石厉的后心。林羽的铁链同时甩出,缠住络腮胡兵丁的脖颈,猛地往篝火里拽,那汉子惨叫着扑进火堆,身上的油布甲瞬间燃起,火光映得神碑上的“永固”二字愈发猩红。
(三)碑开真相
石厉反应极快,侧身躲过谢明砚的短刀,反手抓起地上的石凿,凿尖带着血石脂的腥气,直刺谢明砚的小腹:“又是你这江南来的杂碎!坏我弟弟的事还不够,敢闯裂石峪?”
谢明砚后仰避开,短刀顺势劈向他的手腕。刀石相撞的“铿锵”声里,他看见石厉官袍下摆沾着的碎骨渣,和莲禾挖出的那截小腿骨一模一样——这石厉,亲手敲碎了多少孩童的骨头?
“救我哥!”莲禾的喊声撕破夜空,她握着剪刀冲向土地庙,小小的身影在火光里像株倔强的野草。守庙的两个兵丁刚要拦,就被林羽的铁链扫倒,链环砸在他们的膝盖上,发出“咔嚓”的骨裂声。
谢明砚缠住石厉,余光瞥见莲禾用剪刀去撬莲生手腕上的铁钉。莲生的脸惨白如纸,看见妹妹,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挣扎,铁链在石柱上“哗啦”作响,血珠溅在莲禾的脸上,像滚烫的泪。
“碑里还有人!”莲生的声音嘶哑,挣脱嘴里的破布,“石厉把前五个童男都封在碑里了!他们还活着……”
谢明砚的刀势猛地一沉。他看向神碑的裂缝,果然看见里面有微弱的挣扎,半截小小的手指从缝里伸出来,指甲缝里嵌着血石脂,像在拼命抓挠。
“疯子!”谢明砚怒吼,短刀直刺石厉的左眼,“你把活生生的孩子封进碑里?”
石厉狞笑一声,不闪不避,任由刀尖划破眉骨,黑痣旁的血混着狞笑淌下来:“活的血才鲜!张公公说了,这样‘永固’二字才能显灵,保他稳坐司礼监!”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哨子,“呜——”的尖啸刺破夜空,峪口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是石公公带着援兵到了!
“林羽!带孩子走!”谢明砚的短刀死死抵住石厉的咽喉,“从碑后密道,账册上说那里通后山!”
林羽已经解开五个孩童的锁链,闻言立刻背起襁褓里的婴儿,冲莲禾喊道:“走!”莲禾却不肯,她用尽全身力气撬开莲生手腕上的铁钉,兄妹俩互相搀扶着,往碑后跑——那里的黄土松动,果然有个仅容孩童通过的小洞,是前几个孩子被封进碑前,偷偷挖的求生路。
石公公的人马已经冲进峪口,火把的光将神碑照得如同白昼。谢明砚看着孩子们钻进小洞,突然将短刀往前一送,石厉的惨叫戛然而止,左眼的血淌进碑缝,与里面孩童的血混在一起。
“抓住他!”石公公的尖嗓像指甲刮过石头,他的毒针带着破空声飞来,谢明砚侧身躲过,针尾的莲花纹在火光里闪了闪,扎进神碑的裂缝里。
裂缝里突然传来剧烈的挣扎,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神碑竟被里面的孩童从内部撞裂,巨大的青黑石块轰然倒塌,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孩童身影,有的已经没了气息,有的还在微弱挣扎,身上的血与血石脂凝成一体,将“永固”二字染得通红。
石公公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玉珠“哗啦”散了一地。谢明砚趁机捡起地上的血册,转身冲进酸枣林,身后传来石公公气急败坏的怒吼:“烧了峪!把他们都烧死在里面!”
(四)余烬寻证
火在裂石峪里烧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才被一场急雨浇灭。谢明砚在峪外的土坡上找到林羽和孩子们,莲禾正用布给莲生包扎手腕,莲生的手里紧紧攥着块血石脂,石面刻着个“张”字,是从碑缝里抠出来的。
“救出了三个。”林羽的声音沙哑,他的铁链断了三截,链头沾着焦黑的布片,“另外三个……没能出来。”他指着远处的灰烬,那里的神碑残骸还在冒烟,碎块上的“永”字被烧得发黑,最后一笔拖着长长的血痕,像个未写完的“冤”字。
谢明砚摸出怀里的血册,雨水打湿了纸页,“十二对童血”的字迹晕开,与神碑的血痕融为一体。他想起张诚写给莲厉的信,“神碑需与‘嘉禾’同献”——这“嘉禾”,想必是下一个用孩童血伪造的祥瑞。
莲生突然从怀里掏出片焦黑的荷叶,是他被封进碑缝时,从一个江南孩童的怀里摸到的,叶面上还留着淡淡的“莲”字刻痕。“是、是莲珠姐姐的……”他的声音发颤,“她说要带片江南的荷叶,给弟弟看……”
莲禾接过荷叶,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砸在叶面上,晕开了那模糊的“莲”字。谢明砚看着这片跨越千里的荷叶,突然明白:张诚的阴谋从不是孤立的,大冶的神铁、江南的瑞莲、秦地的神碑,甚至未来的“嘉禾”,都是用一条条孩童的命串联起来的血链。
雨停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周御史派来的人手。为首的校尉翻身下马,递上封密信:“周大人说,张诚在齐鲁伪造‘嘉禾’,已抓了十二个属木的童女,说是要‘催穗’。”信末画着株稻穗,穗粒数量正好对应童女的年龄,与莲家兄弟的莲花标记如出一辙。
谢明砚的目光投向东方,那里的黄土与天际线相接,隐约能看见成片的稻田轮廓。他将血册和血石脂交给校尉:“送回京城,呈给……呈给能做主的人。”他没说自己的身份,却在转身时,摸了摸怀里那枚被雨水洗亮的龙纹令牌——令牌的龙鳞上,沾着江南的莲血、秦地的石粉,还有无数孩童未干的泪。
“往齐鲁走。”谢明砚的声音迎着风,带着股不容错辨的坚定。林羽背起受伤的莲生,莲禾攥着那片焦黑的荷叶,紧紧跟在后面。孩子们的脚印在黄土上深浅不一,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却透着股不肯断的韧劲。
裂石峪的余烬还在冒烟,神碑的碎块里,有颗小小的乳牙嵌在石缝里,是石芽的——被谢明砚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布袋。他知道,这趟追证的路还很长,齐鲁的稻田里,或许还埋着更多未说出口的泣声。
但他不怕。风里的沙砾刮在脸上,疼得清醒;手里的短刀虽钝,却握得更紧。那些碎骨、血册、焦叶、乳牙……都是无声的证人,等着他带到阳光下,让所有藏在“祥瑞”背后的恶鬼,一一偿还血债。
东方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照亮了前行的路。谢明砚回头望了眼裂石峪,那里的酸枣树在风中摇晃,挂着的孩童衣物飘啊飘,像在为他们指引方向——往有光的地方去,往能护住孩童笑靥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