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步青见真的是许玉枝,表情也有些激动,“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她说到一半,看了眼环境,马上就住了嘴。许玉枝明白她的顾虑,拟了一下眼睛,笑着说,
“舒教授您这是要回家吗?”
舒步青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缸子,点头道,“对,我丈夫挺喜欢吃这边的葱油面的,但腿脚不方便,我就给他带点回去。”
许玉枝又看了眼沈瑞生,沈瑞生很有默契的把自己碗里的面迅速扒完,擦擦嘴,表示自己吃完了。
“那我们送您回去吧。”
钱塘大学路边的树都有着几十甚至上百年的历史,战争的火炮并没有将它们完全摧毁,扛过了焦黑的痛苦时期,它们依旧坚强的活了下来,伸出它们宽大的枝叶,为树下的人挡住迎面刺眼的夕阳。
走出国营饭店,舒步青就频繁的扭头去看沈瑞生,刚才这小伙子把她手里的搪瓷缸接了过去, 便一言不发的跟在了她和许玉枝身后。
她多少是知道点的,当初许国荣章朝莹夫妻俩提前给许玉枝找好了退路,这才保住了这个宝贝女儿。
但许玉枝嫁得匆忙,她就记得有一天章朝莹带着许玉枝出门说去越州探亲,回来就剩她一个人,两眼通红的,说是把闺女嫁了。
没过几天,许家大儿子那边就先出了事,再没过几天,许国荣登报和女儿许玉枝断绝了关系。
直到许国荣和章朝莹下放前,许玉枝都没再回来过,结婚对象更是没出现。
所以舒步青也是第一次见沈瑞生,乍一眼看,觉得是个老实孩子。
许玉枝笑了笑,给她们两人做了介绍。
“舒教授,这是我的丈夫,沈瑞生,在越州钢铁厂任职司机。瑞生,这是舒步青教授,是我……们家的邻居,也是我的大学老师。”
沈瑞生恭敬的站直了身子,再朝着舒步青弯了弯腰,“舒教授好。”
舒步青赶紧摆手,“别别别,现在不兴这个了……”
沈瑞生是司机,那就是工人阶级里的香饽饽,她就是个臭老九,真论起来,还得她向沈瑞生鞠躬呢。
她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没在学校教书了,当不得一句教授了。”
许玉枝心里又泛上了那股难过的感觉,搀着舒步青的手也紧了紧,
“舒教授……您和林教授……都还好吧?”
舒步青的丈夫姓林,也是个教授,夫妻俩一个教中文系,一个教历史系,夫妻俩很聊得来。
“我们能有什么不好的?起码还能在这里住着。”舒步青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复杂中带着些许怜惜,“起码比你爸妈和颐安过得要太平多了。”
颐安就是许颐安,是许玉枝的哥哥。
“我和老林都是只‘死老虎’,没什么大问题。他运动前就一直在研究室编撰图书。除了头三年不让干活以外,后面也还是三班倒,没太大的影响。
再加上他们那个历史地理研究室啊,算是挺左的,学校要批斗什么教师,都是拉到那边去的。他只要安安静静的在那里头修书,没人会去动他。”
“那您刚说您不教书……”
舒步青是不教书了,她们中文系好多老师都被抄了家,上台批斗,查封书稿,送去煤厂拉煤改造的,其中就包括许玉枝的母亲,章朝莹。
但是章朝莹被拉走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被她丈夫许国荣连累的,舒步青夫妻俩都是老师,问题没那么大,再加上她家老林在研究室托了关系,把舒步青保在了省城。
教授是肯定当不了了,但舒步青所在的牛棚,就在学校里面,平时工作就是打扫厕所,到教学楼里搞卫生,帮着绿化组种种树,闲了看看老三篇、小红书,晚上还能回家睡觉。
她们牛棚里多是学校的老师,牛长也是,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关系很好。包括牛长在内,很少会找上头汇报事情,尽量少让大家干点活。
对比那些被拉去外地改造的,舒步青是真的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好了。
“你母亲那里,我之前有去过两封信,问她过得怎么样,需不需要帮助。但你也知道她这个人,比我还要面子,从来都是说过得很好,不需要帮助的……”
对于这个几十年的朋友兼邻居,舒步青是真的很挂心,拉着许玉枝的手就一个劲的问,
“玉枝你跟我说说,她们到底过得怎么样?我和老林还有点积蓄,要是她们有需要……”
许玉枝摇了摇头,有些难为情的和舒步青解释道,自己这几年也没和父母联系过,甚至连她们现在的地址都不知道。
舒步青震惊的看着许玉枝,就见她咬了咬唇,赧颜又赌气的小声说着,
“是他们先登了和我的断绝关系书的……”
舒步青把自己被许玉枝挽着的手缩了回来,一掌拍在了她的胳膊上,气急败坏的说道,
“你这孩子!真是不识好歹!你爸妈那还不是为了你……”
她生气的同时还看了眼身后的沈瑞生,觉得这男的也不怎么样,对着老丈人丈母娘一点关心都没有,也不劝劝妻子,这丈夫当的!
“我知道……”许玉枝伸手拉住了舒步青的手,脸上带着些许懊悔,“我之前也是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后来又有了孩子……等时间一长,又觉得自己太蠢,没脸见她们,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舒教授,你别怪玉枝,都是我不好,我之前没有好好承担起丈夫的责任,以至于她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很辛苦。”
沈瑞生看许玉枝被训得快哭了,很不忍心,赶紧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玉枝一直很挂念父母的,这次也是特地过来学校这边,就是想找人问问他们的地址,想和他们联系……”
沈瑞生的话成功转移了舒步青的怒火,“一个人带孩子?你这丈夫怎么当的?!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吗?你不是司机吗?工资不低吧,怎么还能让她过得那么辛苦……”
两个向来没长辈管的人,终于在今天结结实实的体验了一回“家庭教育”。
你别说,还挺新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