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层浸了水的素纱,裹着红坊间的飞檐斗拱。柳如烟立在妆镜前,腕间金镶玉镯碰着梨木妆台,发出细碎的清响。掌心那半片残页边缘毛糙,是她那夜在祭司居所后窗时,从青石砖缝里捡到的——油墨未干的“幻心液”配方上,最后一味“血蝉蜕”旁画着扭曲的狼首,与萧战霆护腕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姑娘,该试新排的《蝶舞》了。”小侍女推门进来,瞥见她掌心的胭脂画,眼底闪过一丝惊诧。柳如烟指尖轻抖,倒飞的蝴蝶便融在丹蔻上,只余点点朱红如泣血:“去把鎏金香炉换成沉水香,今日教坊有贵客。”话音未落,檐角铜铃忽然轻颤,一只倒悬的白蝶扑在窗棂上,翅尖沾着祭殿方向飘来的烟炱——昨日申时,她故意让红坊间弟子在祭殿后巷燃放的硫磺烟,此刻该已引动祭司殿内的侍卫。
案头狼毫笔还沾着隔夜的墨,笔杆上刻着的“战”字被磨得发亮。柳如烟忽然想起半月前收到的密信,萧战霆的字迹比北疆的风雪更冷硬:“北疆军已过玉门关,月食初刻,祭台必开。”她摸着腕间玉镯,那是当年加入狼首军时,萧战霆用缴获的敌将玉佩改的,内侧还刻着极小的“安”字——此刻冰凉的玉质贴着脉搏,倒像是他握剑的手穿过千里风尘,正无声地扣住她的腕骨。
官道上的扬尘扑进萧战霆的甲胄缝隙,玄色披风早已褪成灰褐,护腕上的狼首纹沾满西北的沙砾与南疆的红泥。他在第七次换马时扯下束发带,任汗湿的墨发披散,胡茬刺破苍白的面皮,却在看见南疆城门楼时,眼底掠过狼一般的锐光——城门石匾上“南诏”二字被朱砂改过,“诏”字右下角多了道狼首纹,正是端淑长公主当年的暗记。
街角卖糖人的老翁冲他比出三指,糖锅里的焦香混着血腥气。萧战霆拐进青石板巷,墙根下蜷着的乞儿突然用刀柄轻叩石板,三下短,两下长——是“煞”卫的雨夜暗号。
他闪进废弃的染坊,腐木味里混着淡淡艾草香,阿虎正蹲在梁柱后擦拭匕首,听见脚步声猛然抬头,眼眶通红:“将军!” 五年未见的副将单膝跪地,铠甲上的狼首纹比记忆中深了几分。萧战霆伸手按住他肩膀,触到铠甲下绷直的肌肉:“后山埋伏如何?”
阿虎声音发颤:“五名死士已混进祭殿庖厨,昨日看见祭司的青铜面具——左脸有刀疤,从眉骨到下颌。”这话像根淬毒的箭,精准戳中萧战霆左肩的旧伤,他指尖划过护腕凹痕,那里曾嵌着莫离的箭镞:“红坊间可有人接应?”
“柳姑娘派了个舞姬传信,”阿虎掏出半片牡丹花瓣,边缘染着淡金色,“说巳时三刻,红坊间会来个教头选舞娘,腰佩刻着‘山河’二字。”萧战霆忽然轻笑,那是当年他送给柳如烟的玉佩碎块,如今竟成了接头暗号。
次日晨雾在染坊破窗上凝成水珠,他望着东方渐散的星子,忽然想起柳如烟信末那句“可敷南疆紫草膏”,喉间滚过一声低哑的叹息——她总记得他旧伤发作时的每寸痛。
红坊间的角门在辰时末分悄然开启。萧战霆卸了玄铁剑,换作青布衫,牛皮护腕藏在袖中,狼首纹被刻意磨得模糊。门房扫过他腰间“山河”玉佩,刚要说话,巷口突然传来马嘶——三匹驮着香料的马车碾过积水,车辕上刻着端淑长公主的蛇纹徽记。
“让开让开!祭司大人要换新香!”车夫挥着皮鞭,萧战霆侧身避过,袖中护腕擦过车门,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迷蝶散气息——是柳如烟的手法。
他跟着门房穿过九曲回廊,胭脂香混着水汽扑面而来,数十名舞姬正在露台上练剑,银穗在晨雾中划出细碎的光,却个个眼尾点着倒悬的蝶形胭脂——正是狼首军的撤退暗号。
“教头可是从京城来的?”婉转的嗓音带着南疆特有的尾音,萧战霆抬头,便见柳如烟立在朱漆廊柱旁,月白羽衣绣着银蝶,腕间金镶玉镯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她指尖捏着支狼毫笔,笔尖滴落的胭脂在廊板上晕开,恰好是只倒飞的蝴蝶。
“见过柳姑娘。”萧战霆抱拳,目光扫过她眼下极淡的青黑——定是多日未眠。柳如烟转身时袖中滑出个胭脂盒,落地时发出“咔嗒”轻响,盒盖上的牡丹纹与他护腕内侧的刻痕严丝合缝:“教头随我来看新排的《蝶舞》,祭司大人点名要二十名舞姬祭月。”
露台中央,舞姬们忽然变阵,银剑交叠成月食之形,倒悬的蝶影在衣袂间翻飞。萧战霆跟着柳如烟踏上台阶,指尖触到胭脂盒里的纸页——是残页的拓本,“血蝉蜕”三字旁多了行细如蚊足的小楷:“端淑长公主昨日召见圣女,腕间戴的正是当年那人的九鸾金钗。”他忽然顿住,九鸾金钗是南疆王室嫡女信物,此刻在端淑长公主手上,说明她已对圣女血脉动了杀心。
“幻心液需用嫡血催化,”柳如烟忽然压低声音,袖中匕首划过廊柱,露出底下刻着的蛇纹与牡丹,“地宫三道暗门,蛇纹门后是血池,牡丹门直通祭台。”她转身时,羽衣拂过萧战霆的护腕,冰凉的指尖快速划过他掌心——是“莫离在祭殿”的暗号。
晨钟从城南传来,惊起檐角倒悬的蝴蝶。萧战霆望着柳如烟眼尾的蝶形胭脂,忽然想起之前北疆雪夜,她藏在粮草车里,鬓角沾着冰碴,递给他半块烤焦的野菜饼:“那时就想,若能活着回去,定要让你尝尝京城的糖蒸酥酪。”
此刻她眼尾的胭脂像滴不化的血,他忽然伸手,用袖口擦去她鬓角的胭脂渍,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月食之后,随我回战王府。” 柳如烟怔住,腕间玉镯碰到他护腕的狼首纹。远处传来马蹄声,祭殿方向升起三缕青烟——是“煞”卫已就位的信号。
她忽然轻笑,从袖中取出个小玉瓶,塞进萧战霆掌心:“紫草膏,睡前敷在旧伤处。”转身时,羽衣上的银蝶在风里振翅,倒悬的蝶影映在《山河图》残卷上,恰好遮住南疆祭殿的标记。
巳时三刻,红坊间后巷的阴影里,阿虎带着死士换上舞姬侍女服饰,银剑鞘里藏着淬了迷蝶散的匕首。萧战霆摸着掌心的紫草膏,玉瓶上刻着极小的“战”字,忽然听见柳如烟在廊下轻笑,对舞姬们说:“今夜祭月,咱们便让蝴蝶倒着飞,教那些神神鬼鬼的,也瞧瞧人间的热闹。”
晨雾散尽时,南疆的日头正烈,照得红坊间的朱漆窗棂像团烧不尽的火。萧战霆望着柳如烟腕间的金镶玉镯,忽然明白她为何总戴着这镯子——内侧刻着的“安”字,与他护腕内侧的“战”字,合起来正是“战安”,是当年在北疆时,他刻给她的平安符。
巷口传来更夫“小心火烛”的喊声,明明是晌午,却透着夜的森冷。萧战霆按了按袖中的残页拓本,幻心液的配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仿佛预见了月食之夜的血祭——当倒悬的蝴蝶遮住月亮,当狼首与蛇纹在血池中相搏,祭殿地宫的青铜门后,藏着的究竟是端淑长公主的野心,还是莫离十年未愈的伤疤?
他忽然抬头,看见柳如烟正站在露台边缘,望着祭殿方向的云翳。她指尖划过栏杆上的狼首暗纹,金镶玉镯在阳光下划出半道虹,像极了在北疆战场上,他为她挡住箭矢时,血珠溅在护腕上的光。
“将军,该换妆了。”阿虎递来半副青铜面具,遮住左脸的伤疤。萧战霆接过面具,狼首纹在面具边缘隐现,与护腕上的纹路首尾相接——这是当年狼首军的统帅标记,如今,他要戴着这面具,走进祭殿,摘下莫离的伪装。
红坊间的檐角,那只倒悬的蝴蝶忽然振翅,朝着祭殿方向飞去。柳如烟摸着掌心的胭脂画,倒飞的蝴蝶渐渐渗进皮肤,像道永不褪色的印记。她知道,当萧战霆的护腕扣上祭殿的狼首暗门,当幻心液的残页飘进血池,这场谋划多年的局,终将在月食之夜,迎来最烈的破局。 而她,只需要在蝶舞纷飞时,让圣女看见满殿倒悬的蝴蝶——那是幻觉,也是真相,是狼首军的往生咒,更是大乾王朝的镇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