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隐关·偏院】
夜雨淅沥,灯火未熄。
檐下一盏青灯照着堂内几案,光火轻摇,与外头丝丝冷雨交织成缄默的夜。
七日前祖堂定议,宗主归位,兵符划权,旧主退位,新主定纲。
三日前,宗兵不听号令,许文山竭力制约,成效一般。
老齐得令已经离开三日的时间。
可这三日中,龙隐关内的气氛并未真正稳定。
整编已成,令旗已换,军籍入册。
但宗兵日操不勤,夜哨多迟,士气涣散。
军法虽不敢违,却暗中流传诸如“监宗未令”、“祖规未全”的低语,仿若一层冷雾,悄然笼罩军心。
三日整编,三分之一之兵仅列名未列心。
萧然知之,未动。
他等的,是“那人”的动静。
——
今夜,雨落如丝。
他一人坐于偏院几案之后,手持一卷残页未读,眉眼淡淡,神思未散。
忽有急促的脚步声由外而入。
是老齐。
他披着雨披,一步踏入灯下,浑身未湿,神情却比往常更多了一分轻快。
“殿下。”
“他,同意见你了。”
萧然眉头轻挑,缓缓放下手中残页,似有些意外。
“确定?”
老齐未言,递上一封纸封简牍。
纸页未破,但底色为老宗制“朱边青字”,是祖堂正式文案样式。
署名下——赫然为:萧重霄。
萧然接过,指尖在封缝轻轻一顿,没有急着拆。
“你用了什么法子?”
老齐坐下,语气带着几分成就感,缓缓道:
“三招。”
“第一,用‘旧部为饵’。”
“我暗中让萧重霄的亲信得知,族谱整肃已启,他那些旧兵若有名不正、籍不清之人,便可能列为‘外戚私兵’,从军籍中除名、从祠谱中削籍。从此不再是萧氏子弟。”
“第二,用‘传信为契’。”
“我送他一封信,不署名,仅写六个字:‘燕王夺你祖祠。’信中未讲明,只附一份燕王与赵言策往来旧函的拓本,里面有大量瓜分南境萧家的事宜,半真半假,让他自己去猜。”
“第三,用‘孤立为压’。”
“让人悄悄传话,说燕王已绕开宗主下令宗兵,干预军务,甚至扬言‘若宗主不动,则监宗自统,甚至要废除南境这一支’。”
萧然低声笑了笑:“这三步,都不是说服他,是逼他自己想明白。”
“不错。”老齐点头,“萧重霄这人是老派,他不信谁,只信自己想通的理。”
“他不是服你,而是服了形势。”
“而现在,他肯来,说明他终于怕。”
“他怕南境萧家彻底的消亡,香火无法传递下去。”
萧然轻轻点头,终于伸手,破信而开。
只寥寥一行:
“来夜三刻,偏院见。”
没有废话,也没有称呼。
但字字沉稳,力透纸背。
老齐起身,压低声音:“殿下,需不需要设防?”
萧然摇头:“不用,我虽与他有仇,但我不是他最恨的人。”
老齐一笑,悄然退下。
偏厅重归寂静,唯余雨声。
萧然负手,静立片刻,眸光在窗纸间微凝。
“他来了。”
他低声喃喃,似是说给那雨夜,也似是说给自己。
“但——也未必是真的‘来了’。”
——
三刻。
堂前烛光亮起,门帘轻卷,一道老迈却挺拔的身影踏入堂中。
玄袍未脱,披风未解,铁杖未放。
萧重霄立于烛下,面无表情。
一如七日前,祖堂之上被逐之时的模样。
“殿下。”
他沉声而唤,语中不带敬,却也不含怒。
他并没有称呼萧然为宗主,那是因为他不从未认为萧然和自己同属一支。
南境萧氏就是南境萧氏,大梁萧氏皇族就大梁萧氏皇族,并不是相同的概念。
这是一个试探的声音。
萧然点头,请入座。
茶未奉,礼未设。
两人就此对坐。
“你来见我,说明老宗主已经想通了。”萧然语平声静,打破沉默。
“我让你来见我,也不打算和你争什么宗统。”
他微一顿,目光如镜,望向萧重霄。
“你以为我要的是这个宗主的位置?”
“错了。”
“我手下有兵,有城,有民,有将。”
“我要这祖堂,只是为了南境统一,真正的太平。”
话音落地,堂中微震。
“恭喜殿下,除了雾岭,您做到了南境的统一。”萧重霄眼神微眯,“至于统一……你想用我这把老骨头,去和燕王斗个你死我活?”
萧然不讳:“没错。”
“我不可能一直呆在祖地,因为的目标是整个南境,乃至整个天下。”
“你若肯站在我这一边,这南境萧家依旧可由你实际控制……”
“而我也能腾出手来,彻底的解决雾岭这块心头大患。”
——
萧重霄一语不发。
良久,他抬头,冷声一句:
“你信我?”
“若我与燕王暗通款曲呢?”
萧然沉默了。
他不闪不避地看向萧重霄,语气忽转低缓,透出一点破绽般的坦白:
“我不信你。”
“更不信得过他。”
他顿了一下,微垂的手指在案上轻敲:
“但这个姓‘萧’的军心,我不能用他的人收,也不能用我自己的人压。”
“我只能……借你的人,守它。”
“不是为了你。”
“是因为——只有你,还能镇住这些姓‘萧’的宗兵。”
他第一次,在这场棋局中,承认了自己的局限。
——
萧重霄缓缓吐气,手指无声敲着拐杖,仿佛敲的是旧时代的棺盖。
良久,他淡淡道:
“你说得对。”
“这些人,不听你。”
“但也未必还听我。”
“你想用我,其实是在试图挽救一个早已裂开的姓氏。”
他缓缓抬眼,烛影映在瞳中,却照不亮那双久经风霜的眸子。
“萧氏……”
他语声低沉,却像石碑落地,“早该分出个新脉了。”
这一句话,像钉子钉入屋梁,死气沉沉,却也昭示着一场无法挽回的变局。
萧然垂眸未语,指尖轻叩案面。每一下,都像敲在他心里的某根弦上。
——
就在这时,门外突有脚步急促而至,院中雨声被打断。
“殿下!”
陆之骞匆匆推门而入,雨水未干,发间尚湿,额上藏急,步履却稳。
萧然转眸,眼神从雨点间冷冷落在他脸上。
陆之骞神色未变,先向萧重霄一拱,再看向萧然。
“我有办法。”
“我有办法——解决这场‘信任’的问题。”
他衣角淌雨,话音却仿佛点燃了屋内沉积的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