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书院】
夜雨初歇,窗外竹林滴翠,月光浅投,照在一方古棋盘之上。
棋盘为乌木镂雕,形制古拙,却非凡品,其上每一纹线皆细刻山河走向,勾连丹阳、锦溪、雾岭、横岭、苍坤……竟是一幅南境山河图。
案旁松香初燃,香烟一缕,游于棋面如雾气缭绕,气氛肃穆而静。
陆之骞手负身后,静立良久。
“今日之局,不比输赢。”他轻声道,语调如夜雨初止,细缓而冷。
“只看——你,是否真懂南境。”
萧然立于案前,神色淡然,身后老齐半倚半站,目光凝视棋盘。
陆之骞伸手,取白子一枚,落于正南偏东之隅,轻叩棋盘。
“此为——锦溪。”
他唇角含意未明:“你虽破其城,毁其姓,立其名,但……其根尚在。”
“此子非实胜,乃虚誉。”
萧然未应,只取一枚黑子,紧随其后,于雾岭相邻处落子。
“此为——雾岭,乃是南境的根本。”
“你言锦溪未稳,但我言雾岭根断。”
“地尚存,心已裂。”他目光不移,“齐仲海再布,也难养龙。”
陆之骞眼神轻颤:“你这一手,是弃根之法?”
萧然淡笑:“断其源,残兵自溃;夺其气,山自静。”
陆之骞颔首,并没有反驳。
他续落一子,宛如白环,围于棋盘东南大域。
“此为三十六宗族。”他轻声道,“此乃南境之魂。”
“若此魂不归,天下不定。”
“我设三子为引,围而不攻,看你如何应。”
萧然不急,缓缓落下一子于环之心。
黑子孤落,却稳如磐石。
“我不破形,我破人。”
“城,可攻心,家,可守魂。”
“族中未变者,我予其道;欲乱者,我断其骨。”
“不是打他们的旗,而是把他们手里的刀,收过来。”
——
老齐在旁低笑,轻声:“这一子……是点魂局啊。”
陆之骞不动声色,下一子,缓缓推进。
“族中,常藏私恩旧怨。”
“我以‘缓兵之策’,推内讧为刃。此子若落,你若硬攻,反伤己脉。”
萧然望着棋盘,未急落子,手指轻敲案面。
良久,他将一枚黑子投向远角,弃之。
“弃势保点。”
“内讧自焚,不必插手。”
“我不清乱,只护正者。”
“乱者耗心,正者养势。”
陆之骞轻咦一声,眉梢罕见轻挑。
“这一手,倒是……稳得很。”
棋局步入中盘。
白子连环,似封锁山河之势;
黑子三点落位,皆为咽喉交锋之处,看似被动,实则蓄势。
——
风吹松窗,棋局悄生暗潮。
陆之骞手执白子,又落一子,堪堪围住雾岭外围,看似死地,却有一线生机。
萧然盯着那子,眉宇凝重,却没有动。
良久,才缓缓举棋,落入近旁,看似随意,实则与先前三子隐隐成“破环之局”。
老齐低声喝彩:“妙,真妙——他这步是引活反围,转守为攻。”
“这子借‘败形’,反取‘破局之实’!”
陆之骞忽而一笑,收手于袖:“局止于此。”
“我输了。”
——
老齐一怔,皱眉道:“先生为何忽然止局?”
“你这白子尚未彻底被封——”
陆之骞却抬眸望向萧然,目光清深如水。
“因为我想试的,不是你会不会赢。”
“而是……你有没有稳住‘不赢’的手。”
萧然望着他,片刻后轻叹:“你一开始就不想赢。”
“你是想输。”
“你想用这一局,试我配不配胜。”
陆之骞嘴角轻抿,终是露出一点疲意与释然。
“不错。”
“这南境局,不怕你赢得快,怕你败得慢。”
“因为真正掌局的人,要懂得收。要懂得什么时候该退一步,换一线生机。”
他望向棋盘,轻声道:
“你不破形,不抢点,不争线。”
“你不是下这盘棋,你是——稳你手中的棋。”
“这就是我要看的。”
——
月色清寒,棋局既罢。
一缕夜风吹过竹檐,吹散茶烟,也拂乱了陆之骞的袖角。
他缓步至窗下,忽然问:
“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设这局?”
萧然静声:“你不是为我。”
“你是为他。”
他目光幽深,看向那一卷未展开的信函。
“你想借这局,让我放下那个——心结。”
陆之骞没有否认,反是语气沉了几分:
“你我都知道,那人……是燕王,萧景庭。”
萧然闭了闭眼。
这一刻,老齐也不再言语。
月下微风,将那些被岁月深埋的旧事,一寸寸卷回心头。
陆之骞缓声道:
“你们之间的裂痕,不在朝纲,不在权柄,而在血脉。”
“他是你的长辈,是你父皇之弟,按礼你当尊他为叔。”
“可你们的对立,已非君臣、非宗族,而是……天下南北,路分两途。”
“若你不解此结,南境之局,终不能平。”
萧然低头不语,指尖微动,茶盏在掌中轻旋。
——
一幕旧景,却在这静默中悄然浮现。
那是在北境,青阳城失援之时。
雪封三镇,粮尽三日,信路全断。
正是燕王萧景庭,以“萧景玄已死”之名,调兵围困,围攻青阳城。
明为剿敌,实则要摧毁萧然的根基,杀了他最爱的人——慕容冰。
那夜,慕容冰带人死守行辕,王毅身负重伤,却依旧在坚持。
三面火起,箭如雨落。
若非他调集州府兵马,从辽人补给线杀出,率军营救。
那一战,冰儿必然殒命,而青阳城也会彻底沦陷,而他萧然也会落得被诛杀的命运。
除了这一件生死大战,他的太子之位被废,也与燕王的诬告有关。
“太子勾结外贼,意图不轨,废去太子之位,流徙青阳城。”
无审、无诏、无辩——只因燕王一封密折,一纸定罪。
那不是流放,那是诛心。
他怎能忘?
如今,林婉柔权倾庙堂,皇命受制,朝局震荡。
而燕王,却借南境萧氏之名,送来一纸“合作”之信。
这不是橄榄枝,这是鱼饵。
他若接,便是共谋;
他若拒,南境再起烽烟。
陆之骞看他沉默,语气缓缓沉下:
“你若连这一步都不敢落,这盘棋,终究只你一人落子。”
“但你要赢南境,不靠兵,不靠刀——靠的是,敢不敢与旧敌坐下。”
萧然抬头,眼神透出寒光:
“他是萧家的人,我也是。”
“可他早已不为家,而是为己。”
“我不是怕坐下——我只是要看清,他到底是要谈事,还是要害我。”
——
陆之骞一怔,随即轻叹,抬手将案上一枚密函递来。
“你若真敢赴——他在族地,自会见你。”
“南境这盘棋,已经翻了正面。”
“而南境之战,第一阶段,是收城。”
“这第二阶段,是收人心、收骨血、收家统。团结萧家所有人,对抗林婉柔。”
萧然缓缓接过书信,目光落于那句短短的字迹之上。
风吹信角,字若沉石。
“你若愿来,我自敢一见。”
他缓缓抬头,看向南方的天色。
沉默片刻,他道:
“若这一步,是向前的——”
“也未尝不可。”
“容我……考虑一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