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林家今日靠焚城立足,明日还拿什么面对后世?!”
声音震响九议堂,直撞铜顶金柱。
林羽缓缓上前,面色苍白却坚定如铁。
他身着藏青布衣,在堂内众人玄袍羽冠间,宛如一颗孤星,不合规矩,却直指正义。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直视林庆:
“父亲,林家的荣耀,不是从矿井里挖出来的,是靠活人活出来的!”
“靠祖祖辈辈守望相助,靠锦溪百姓用血汗供奉、供你我衣食,供我们林氏坐于此堂!”
此言如火掀桌!
林齐山眉头大皱,林广昌低声咳嗽掩饰震惊,连林靖之也微微皱眉。
林羽不等众人反驳,猛然一掌拍上桌案。
“你们看这纵火分布图!”
林羽从袖中抽出一幅手绘图卷,双手展开,重重摊于九议堂铜案之上,与齐仲海此前所呈的火图并排对照。
“此图,并非我妄言——是靖之叔早年教我兵学时所传之图,更有兄长旧日笔记中所藏,对锦溪街坊、井仓、坊巷分布详实。你们自己看!”
他指向图上一处:
“城北宗亲坊,乃我林氏三房、五房、七房聚居之地,图中火点正压其心,这不是敌手布阵,是自焚宗谱!”
又指下一处:
“东井坊,聚居十数年来矿工之家,图中三点环绕,火起则困,困则绝。你们真要让百姓无路、林家无门?”
此言一出,堂中静如石室。
忽而,一道冷语不带情绪地响起:
“火,不分亲疏,烧的是那些不听话的人。”
齐仲海站于图前,手执羽檄,目光如刀扫过林羽,“若你以为我们焚的是林家宗亲,不如想想:若今日不烧,明日谁来收林家尸首?这些人如果识趣,自会早早收拾细软,配合我们撤离。”
“这天下哪来那么多道义?胜者写史,败者无坟。”
他一语如铁,众人心中皆震。
林羽拳头紧攥,面色涨红,却未退半步。
“可这是他们的家啊!你要他们撤去哪?!”
“那你就去烧你的胜利史去!何必让我们林家人做这个刽子手?”他厉声回斥,“我林羽,做不成这样人神共愤的事!”
“我宁可做林家的罪人,也不做锦溪城的刽子手!”
——
林庆怒极而笑,转身重重一掌拍案,怒喝震堂:
“你若不是我儿,我此刻便斩了你!”
他一步步走下高台,指着林羽,寒声道:
“林羽,你从小不如你兄长,论胆不及、论谋不稳,你如今倒是学得一副百姓口舌,可你真背得起我们林氏一族吗?”
林羽迎着目光,目中无怯意:
“父亲,我确实学得不如兄长,但我也学了十年,不是为了今日亲手烧掉列祖列宗留下的基业。”
“这不是我的本事,是你们教我的良知——如今你们却要我吞下它?”
林庆手指微颤,面色如铁,终是咬牙一甩袍袖:
“来人,将林羽软禁东厢,闭门思过,若不悔改,便永不出此阁!”
两名侍卫疾步上前,欲行拘押。
林羽直立不动,任他们架住双臂,亦不回头,唯有一句话远远传回:
“你可以锁我,但你锁不住这城里百姓的命。”
堂中众人神色各异。
林靖之垂眸不语,林齐山紧握铜椅把手,青筋突起;
林广昌眼角湿润,回避目光。
一位白发族老低声抽泣,有人垂首喃喃:“羽儿,终究是说出了我们不敢说的话……”
烛火微颤,铜椅不语,唯余余音绕梁,震荡不散。
——
夜深,林府东厢。
一间旧阁静卧桂树之下,林羽被安置其中,门外布有铁锁,窗皆禁闭,唯余一盏孤灯。
林羽默坐于榻前,桌上纸张翻飞。
他挥笔如疾风,手中勾绘出记忆中纵火布局,兵力布防图,标注红点、通道、火药储处,以及民坊出路与旧道通线。
“按照记忆中布局,我必须另绘一份‘百姓避火路线图’,以供逃生。”
屋外寒风吹窗,烛火微颤,他笔锋未歇。
门轻叩,一少年踮脚而入,正是林羽从小带在身边的书童——阿渠。
林羽眼神一亮,取出绘图与书信,叮嘱道:
“送到周先生处,他自会明白。”
“切记,从南井巷绕,避开眼线和鹰犬。”
阿渠眨眼:“可是……东厢守得紧,我怎么出去?”
林羽一笑,转身将壁后格柜一拽,一条暗道便幽幽显出:
“这是我小时候常逃课走的路。”
“现在……送我一封信,送锦溪一线命。”
阿渠郑重点头,将图与信缄好,跃入暗道,消失于黑暗。
林羽独留灯前,目光如炬:
“我要守住锦溪。哪怕你烧了这城,我也要救下这里的人。”
他轻轻按在桌上一句墨书之上:
【我守的是城,而不是姓氏!】
——
【林家·祠堂】
祖像前,烛光静燃,香烟袅袅如泣。
林庆坐于供桌前,捧着一本泛黄族谱,手指拂过封皮时,竟轻微颤抖。
卷首,是林家嫡长子,死于青阳军之手。
他眼中浮现一幕幕旧影:
昔日堂前,长子策马英姿,骑枪如龙,所到之处,林府皆颔首称“世子威仪”。
再旁,是幼年林羽,躲在屏风之后,咬着毛笔偷看兄长演武,小小的影子,悄无声息。
一则英耀,一则隐影。
他低喃:
“你不是个合格的林家子。”
“你多疑、偏执、爱书生道义,却不懂权衡轻重。”
语至此,他捂住胸口,片刻呼吸紊乱,仿佛压下许久的情绪忽然翻涌上来。
他喉间轻颤一声,竟像要咳出血来,却生生忍住,只转头望着祖像,目中光芒逐渐冷硬。
“可惜……你兄长死了,你不得不立。”
他闭眼片刻,语声渐冷,情绪如刀锋滑过断线之弦:
“若你不能认命,那便留你在这锦溪,自生自灭。”
“林家的命,大于你我的父子情。”
“而我,不止只有你这一个儿子。”
他起身,将族谱合上,那一合之间,竟像是骨骼断裂的轻响,连同心中最后一丝犹疑,也被封进其中。
——
夜色深沉,阿渠已奔至县衙外。
他避开城中巡逻,在墙后小巷藏身。
呼吸急促,却不敢喘气。
突然,身后一阵轻响。
阿渠猛回头,却只见黑影一闪——
“唰!”
刀光划过,无声无息。
阿渠睁大眼,双手死死护住信袋,扑倒于地。
图卷从袖中滚出,落在泥中,染上尘灰。
一只黑靴踏前,将其拾起。
黑衣人戴着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冷冽无情的眼眸。
他翻开图卷,凝视许久,低声喃喃:
“城中百姓避火图,布防图……竟落于他手”
“禀齐大人。”
——
林府东厢,林羽仍伏案绘图。
窗外雪起。
他抬头,心头忽生隐忧:
“阿渠该到了……”
他轻声喃喃,目光却未移回纸上,而是怔怔望向夜色之中,仿佛穿透锦溪深巷,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逆风奔行。
片刻后,他俯身卷起图纸,叠成掌中薄册,低声道:
“我守的是城,不是姓氏”
这句话落地无声,却似刻进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