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启。
丹阳城未彻底苏醒,但一缕轻风已在坊巷间游走,撩动街头摊贩挂起的幔布与新扫过的青石地面。
城东的百草坊、城西的回春巷、北门的茶行街,以及南市货栈,一如往常地陆续开门,药行、布铺、商栈依次开张,仿佛昨夜风暴未曾席卷。
但今日,街头巷尾,已开始游走一些不一样的风声。
——“曹记商队,今晨起派订单了。”
——“北境药材,三成价收货。”
——“曹衡昨日不是扔了银票吗?今日就真下场了。”
耳语变成私语,私语化作议论纷纷。
无数商贩抬头望向街口,眼中透着将信将疑——那是一种从商人骨血中自带的本能:
哪里有利,哪里就有人。
可风还未真正吹满整城,一缕暗线,已经悄然绊起浪花。
【回春巷 · 永泰药铺】
“小师傅,你家今儿收不收曹记票?”
铺中,一个穿着粗布短衣、不过十五六岁的伙计小声问道,眼睛亮得像刚挖到金豆子。
掌柜老胡却眉头一皱,将伙计手中的纸票狠狠一扯,撕成两段:“胡说什么!咱家只认青商会的正票!”
“可……可那边的和泰斋、东林堂,都挂了曹记布告……连茶行街都动了……”
老胡脸色阴沉,声音低了几分:“你知道什么?昨晚东楼上,青商许管头亲自来过,言明曹票未立案,属私印伪章。”
“他们出面了?”后堂,一名灰袍老者缓步走出,眼神森冷。
“那可不是。”老胡低声回道,“他们在下面人群中撒了话,说谁接曹票,就是站在萧景玄那边,来日若青商会清账,谁也护不住。”
“那这药铺,还得是我们来撑着。”灰袍老者冷笑。
此人名为盛通元,青商老牌的外账管事,素与永泰药铺勾连。
如今曹衡三策甫一落地,他便悄然下场,四处压口控风,借老关系布下拒票之网。
“别看曹记声势好,但这丹阳不是谁说改就改的。”
——
【丹阳 · 曹记驿所】
天未全亮,曹衡便已起身。
他一身便服,未着绸袍,仅披斗篷,立于院中石桥上,看着随行人在晨露中装箱、清点、落章。
他身边立着三人,一人执笔录单,一人手持账册,最后一人则身披狐裘,眉目锐利,正是来自大辽的皮货头目——耶律广。
“今日发三路。”曹衡沉声开口。
“北境药材一路,接慕容仓调货,直铺坊市;辽商茶皮交换,走城南货栈,做双向市;木仓茶行即日起挂牌,收集茶品十成。”
他转向耶律广,递上一封签字公帖。
“你的人手,随我设点的茶行一同监票。”
耶律广低头看完帖文,咧嘴一笑:
“好,我们辽人不认规矩,但认能干事的朋友。”
“你要药,我要布;你要北境,我要丹阳。”
“只要你真能帮我们把货送出去,我不但下单,还——替你宣传。”
曹衡略一点头,声音不重,却字字落地:
“那便——开始吧。”
——
就在众药商仍为原料断供、青商会抬价而愁眉不展时,曹记却在南门旧货栈低调立起一块新匾:
——“北线丹药通 · 曹记独署”
公告立于三柱之下,内容分明:
“雪芝、赤参、龙骨、黄花炭、狼漆木……凡北境道地药材,现由曹记直供丹阳,货不过行号、不中转,不缴青商附税。十斤起批,价格低于市价两成,运费归我,错单可赔,迟到必退。”
“凡合作药商,凭曹记‘流通印’,可直接进入新药材结算账目,入册即纳税减五成,首月附赠一成药引。”
细节之处,是杀招。
曹记不仅抛出价格,更重塑了供销逻辑:不给青商会一丝抽水的可能。
更令人震惊的是,布告下挂着曹记双签印:一印“曹衡”亲笔,一印“萧王府监章”。
——这是官商共保,是对青商会最直接的挑衅。
“他这是要打穿青商的命脉啊!”一位路过的老药贩一边低语,一边朝布告磕了个头。
——
南市货栈外,耶律广带人开箱布货,皮革、獾毛、鹰骨、麝油,堆满三座库房。
而他面无表情地发布通告:
“辽人不收银票,只认物货。你有茶,有药,有布,有粮,拿来换。”
“今日起,辽货不入青商会账,只认曹记票,票上无‘曹’字,概不交易。”
这不是交易,是规则的切割。
青商会多年来构建的“单向交易模式”被彻底打破:他们从不收货,只放货;曹记却要货来货往,做“市场的流动水”。
“要不是这次跟辽人做通了,我都忘了还有互市这一说。”有行内老人感慨。
——
曾数次被举报、差点被查封的“私茶贩”李木仓,此刻却在城东茶巷正门处,红绸高悬,挂上新匾:
——“木仓茶行”
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门口立着的一面黑金匾牌:
“本茶行已获曹记票据认证,属新商道试点商户,正当纳税,受庇于丹阳城北线出口流通法。”
茶行门外还有一条小告:
“凡来客,持曹字票据,可赊账,可退货,旧案不追,新账可开。”
青商会巡街小吏怒目:“李木仓是贼,我们清楚得很!”
“可他现在,不止不是贼——还有‘监章’。”
“你们青商会再说,也管不了城墙外的皮货,也挡不住这北边的药价。”
更有眼尖者看出,那木仓茶行门侧贴着一枚铜令:
“青阳货监第七号 · 曹记签发”
那不是“洗白”。
那是“改制”。
——是把旧秩序撕了,重新盖了一章。
——
街头最早动摇的,不是那些大药号,而是一家从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小药铺。
刘家栈,掌柜刘三,前年因被青商会抽五成税,赔掉一半药材,儿子也病死于仓中。此后再没笑过。
今晨他蹲在门口,看着贴在对面墙上的曹记告条,抿嘴良久,终于走回柜台,拉出那本早被束封的账册,抖了抖灰。
他提笔,写下一句话,挂于门外:
——“本店今日起,接曹票。”
街边围观者一阵沉默。
直到一位老太太走进来,小声道:
“掌柜的,你家还有‘苍耳花’吗?”
刘三抬头,红着眼,却笑了。
——
这一日,丹阳城如棋局初起。
有人观望,有人落子,有人悄然下场,有人悄然出局。
青商会暗线发出第二封传令:紧急集会、准备反击。
曹衡静坐于驿馆书房,灯火未熄,手中摊开的,是一张尚未公开的“市商商户图”。
他拈笔,在图上轻轻圈下三处并不显眼的小字号。
那些铺子,不大、不响,却各自掌握着茶行、药材、布货的一角尾流——不入青商大账,却贯通街市底层。
“今日的,是大水漫灌。”
“下一步——就要一户户灌进心里。”
他放下笔,语声不高,却带着笃定的分寸感:
“让他们觉得,是他们自己坐上来的船。”
“这条船,载得下利益,也载得下命。”
窗外微风起,一张风标悄然掀动。
他看了一眼,唇角一挑,低声补了一句:
“恩情给完了——该讲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