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府·正堂】
晨雾未散,丹阳薄光初照。
大门缓缓开启。
朱漆檐柱苍瓦高梁,门上“仁德慎修”金字幡帘随风轻动。
堂中灯火明亮,三十六席高位依序排开,皆是慕容家各脉执事、长老、分支主位,尽皆肃坐。
今日非祭祖非节议,却庄重如廷朝,肃杀如断堂。
——族会召开。
主位之上,慕容骁一身墨蓝绣金族服,肩披蟒纹披风,立于案前,手执竹简。
他的语声不高,却极稳,不带一丝多余感情,宛若诵经裁律:
“家主秋阳兄昏沉已七日,医堂封闭,静无指令。”
“嫡女慕容冰杳无音讯,境况未明。医堂、药司、诸院上下百业,事务失统。长此以往,族纲将乱。更恐祸及天下药道,民不聊生。”
堂下一阵低语。
中立席中,有人暗自点头,也有几位直系子弟面露警惕。
慕容骁抬眼,目光扫过众人,语调依旧平静,却更显压迫:
“我非为私夺此位,只愿暂代执令,以旁系协主之名守家三月,待秋阳兄复醒,或嫡女归位,再行交接。”
他顿了一顿,抬手示意,两名中年执事随即起身:
“吾等附议。”
“正理所在,应从之。”
其后七八人陆续点头,附议之声渐起。
慕容骁缓缓坐下,眼中光芒淡淡泛起,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他将手中信函一扬,语声一转,平静中添上一分凌厉:
“此外——”
“摄政皇妃林娘娘,已遣使送私信至丹阳,言及:慕容家为国药柱石,主位若空悬太久,将由朝廷直接介入,册立代任。”
言罢,他高高举起那封锦封信函。
摄政徽记,印金朱漆,分明是正朝内府印章。
在那一刻,所有还未表态者心中都泛起波澜。
一名老执事缓缓起身,语带叹息:“既有朝命……便不可违。”
他言罢,点头应议。
眼见堂势已定,慕容骁目光转向直系几席,语调松缓,却语意沉重:
“若王夫人未出,便视作默认。族议之后,我自会将决议备案入府,呈予府署,合宗族之令。”
这一局,他步步紧扣。
话音落下,一片附和之声正待再起。
——
就在此时,正堂门口,帘帐微动。
一缕素影,逆光入堂。
众人目光纷纷转向门前,刹那失语。
只见王氏一身素衣,不着华饰,鬓发素白。
她步履略显沉重,手腕上缠着一条白帛。
她未携从仆,未带执帖,仅一人独立堂前。
声音不高,语调却异常稳重:
“族印未归,冰儿在外。”
“今日族议——无效。”
堂下一片哗然。
那几个已站起的附议者面色微变,欲言又止。
慕容骁面色未动,只是轻轻吐气,笑容仍在,却不再温和:
“夫人辛苦,愿亲至族会,是为敬族之心。”
“但此堂为族议正席,夫人既非宗主、非长老,又未上呈家印,所言无据。”
他话音一转,眼神陡然冰冷:
“更何况,印信久押不交,依族规三日未释,当由长老堂强行收印。”
他挥手,眼神一侧。
两名亲随顿时缓步前出,欲“礼请”王氏离堂。
王氏却未动。
她平静开口,声音微哑,却带着几分久病人床前守望之悲意:
“你要扣我,可曾问过秋元?莫不是当我们慕容家嫡系无人?任由尔等欺凌?”
——
声音落下,西侧偏席,一人缓缓抬头。
灰衣素袍,鬓有霜雪。
正是慕容秋元,慕容秋阳之弟。
他一直静坐一隅,眉眼低垂,像个旁听书生般不起眼。
但此刻,他放下茶盏,起身而立。
“印未归,位未失。”
“谁敢妄动,是违祖规。”
——言如洪钟,满堂皆惊。
先前举手附议者,面色顿僵。
那两名亲随亦在脚步间止住,进退不得。
慕容骁的笑意终于收了几分。
他看向秋元,语气变得凝重:
“叔父这般出言,是否忘了当前之困?家主久病,妇人执印,朝廷已遣信至此,再不理政,岂非自毁宗名?”
秋元缓缓走出,步履沉稳:
“秋阳立嫡,乃你亲眼见签。”
“族规第十七条明示,家主未殁未退、嫡系未断,十日之内不得议主位。”
“你召族会,合官意,邀摄政府私函——若无族印,则为伪议。若强行行之,我以长老身份,上奏宗律堂,弹劾你——妄议家位、私通外旨。”
他的语气温雅,却仿若寒铁入骨。
“今日,谁再附议,便是同罪。”
言罢,堂内再无人敢开口。
三名旁听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欲言,又硬生生咽下。
片刻后,三人悄然低头,翻开案前薄册,默默书写记录,却不再发一言。
是退避,更是明智。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朝命虽压人,但若族中无印,形同无根,强行推进,只怕得不偿失。
此时此刻,整座西堂气氛如水,沉沉不语。
而就在此刻——
王氏缓缓举起缠于腕上的白帛。
她的动作不快,一寸一寸揭开,仿佛不是解开布料,而是在撕裂一段悲恸与等待。
众人屏息。
只见那帛下赫然一物——金赤色家主玺印,沉沉压手,其下白纱早已被血迹染透,干涸成褐色纹痕。
她高举玺印,声音并不高,却穿透堂堂三十六席:
“秋阳昏迷前,将此印托付于我,嘱我——‘无冰,不印’。”
“我守了七日,未曾失手。”
“今日,我持此印而来,不为争,不为权。”
“只为告诉你们——慕容家未亡,嫡女冰儿在归途中。”
她顿了顿,轻声却坚定:
“这枚印——还在我掌心。慕容家,不该在等女儿回来的路上,被自己人拆去家骨。”
……
这一刻,晨光自堂后斜洒而入。
檐下微风轻拂,光线照亮那枚玺印,也映在她素白鬓发之间。
无人再敢言语。
所有人都知道,这印,不是她护下来的,而是她——熬下来的。
正当众人沉默之际,慕容骁眼底却掠过一抹幽暗。
他未发一言,只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手指,向堂外一点。
几息之后,门口忽传来沉重脚步声。
“铛——铛——”
沉稳而密集的甲胄撞击声随之而至,堂门两侧,一排排身披黑甲的护卫鱼贯而入,步伐一致,肃然列阵于族会两侧。
这些人皆是慕容府禁卫,却非王氏一系所辖,其披风纹样,赫然为旁支亲军所用之制。
空气仿佛骤然凝结。
——慕容骁,已暗控府内兵权。
西堂虽未言破,却已风云突起,暗潮涌动。
晨钟初响,丹阳风过。
局,未完;印,未交;人,正归来。
风暴之眼,已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