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知漪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丝毫动容,平静地向鹿鼎季告辞。
然后……像绕过路上一个碍事的桩子般,从容转身离开。
白怀瑾需要死死咬住后槽牙,才能抑制住冲口而出的痛呼或者嘶吼。
冷汗顺着鬓角滚落,如同冰冷的爬虫。
她走了。
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隐没在堂外一片海棠深处。
鹿鼎季确认桑知漪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紧绷的心弦并未松弛,反而更为冷厉。
他缓缓转过身,正面对向远处那个依旧凝立如冰雕的身影。他没有靠近,也没有立即离开。
隔着飞花与流风,无声衡量着对方的分量和那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危险气息。
远处廊下,白怀瑾僵硬地站立了许久。
日光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孤寂地烙在冰冷的地砖上。
暮霭悄然四合,寒意侵体,他才像是被抽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慢地转过身。
风穿过海棠林,呜咽低回。花落如雪。
玄月堂内外的光,渐次亮起。
鹿鼎季的目光落在几步外伫立的白怀瑾身上,眉峰微动,开口沉稳低沉:
“桑姑娘,那位……可是白大人?”
桑知漪毫不回避,坦然颔首:“是。护国公好眼力。”
白怀瑾周身那股凌厉的气势,在桑知漪这一点头承认之后,竟骤然敛去。
他迈步上前,靴尖落地无声,行动间带着一种刻意的松弛。
“桑姑娘。”他在距离马车丈余处站定,声音平稳无波,目光定定落在桑知漪脸上,“好巧。”
桑知漪心内了如明镜。
这表面的平静,不过是他披上的一件皮囊,与她视线相交片刻,便颔首示意:“白大人。”
语气平淡,亦无波澜。
得了她这一声回应,白怀瑾那点强浮在面上的浅淡笑意才似乎真正落到实处几许。
随后,他视线才终于落在了马车旁始终沉默的护国公鹿鼎季身上。
两道视线在半空短兵相接。
没有言辞。
亦无动作。
无声的风暴却在刹那间席卷开来。
冰与火的界限,泾渭分明又相互切割。
“白大人。”
终究是鹿鼎季率先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确实意外。”他微微颔首,直视着白怀瑾,“不知白大人来此,可是有何公务?”
白怀瑾薄唇扯动,那点残留的笑意彻底散尽:“公务?”
“能在此处偶遇护国公,也是在下未曾料到的缘分。”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桑知漪与护国公之间转了一圈,最终钉在鹿鼎季脸上:
“我不过是随意走走,倒是护国公此行,倒叫在下好生费解了。”
桑知漪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鹿鼎季挺拔如松的身躯纹丝未动,甚至未曾因对方那明显的挑衅而抬高半分语调。
他侧过头,目光转向一直安静站在马车旁的幼子鹿寒,那眼神瞬间染上一抹柔和。
“寒儿,”护国公声音温和低缓,如暮鼓晨钟,“时辰不早,该向桑姑娘辞行了。”
鹿寒仰着白净的小脸,清澈的大眼睛立刻从那个一身煞气的陌生叔叔身上移开,眨巴了两下,用力点点头:“嗯!”
小家伙松开攥着父亲袍角的小手,迈着稳稳的小步走到桑知漪面前。
他抬起头,黑葡萄般的眼睛望着她,小脸蛋上漾起纯真的笑容,声音又软又糯:
“桑姐姐,寒儿和爹爹要回家了!”他顿了顿,小脑袋歪了歪,紧跟着带着一点点孩童特有的小狡黠补充道:“下次!下次桑姐姐要和寒儿,还有爹爹一起,我们一起去跑马!去野地里放风筝玩!好不好嘛?”
话音落下时,小家伙晶亮的眸子飞快地向白怀瑾溜了一眼。
桑知漪只觉得一股热意猝不及防地涌上面颊。
小家伙这看似天真无邪的邀约,将她置于一个微妙的境地里,回应不是,不回应亦不是。
她只能微微弯下腰,伸手轻轻揉了揉鹿寒柔软的发顶,指尖触感温暖。
对上孩子那双充满了期待的大眼睛,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终是无奈地牵起唇角,露出一丝温和却未置可否的浅笑。
没有答应,亦没有拒绝。
白怀瑾的目光在鹿寒开口那一刻便已凝住。
护国公适时上前一步,宽阔的身形巧妙地半挡在桑知漪与鹿寒身前,仿佛一道无形的壁垒。
他对白怀瑾那瞬间失控的眼神恍若未见,只对桑知漪温言道:
“风寒露重,桑姑娘也早些归家歇息为宜。”
随即,他才再次转向白怀瑾,态度平和如同对待寻常路人,只微微颔首:
“白大人,告辞。”
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鹿鼎季已利落地将鹿寒抱回马车。
帘幔落下,隔绝了内外。
马蹄声嗒嗒响起,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在愈渐浓重的夜色中远去了。
原地只余下两道沉默的身影。
桑知漪望着那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车驾,心头像是被夜风灌满,空旷且微凉。
她缓缓收回目光,没有任何迟疑,也未发一言,只是极其自然地转身。
月光在青石板路上铺开薄银。
她的裙裾在晚风里轻轻拂动,步履从容而坚定,径直走向自己那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由始至终。
她没有再看白怀瑾一眼。
白怀瑾独自伫立原地。
周身寒气在马车远去后轰然外泄。
他死死盯着桑知漪决绝的背影。
那背影甚至未曾因他的存在而有丝毫的停顿,或者哪怕一丝迟疑的回望。
夜风卷起他玄色衣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月光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地上。
形单影只。
暮霭沉沉,碾过青石板的马车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融入远处的市声,消失不见。
白怀瑾立在原地,凝望着桑知漪离去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渐深的夜幕和层层叠叠的屋宇。
骨节分明的指掌在身侧悄然紧握成拳,又硬生生松开。
祝福?
拱手相让?
圣人?他从来不是。
他见不得旁人染指她一丝一毫。
可那又如何?
此生所愿,唯她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这愿望简单如皓月当空,却遥似隔世星辰。
鹿鼎季。
这个名字在齿间反复碾磨,发出嘎吱的声响。
非她良人。
其一,是那男人骨子里散发的那股过分的沉稳与笃定。
温润似玉?呵,不过是精心打磨的假象。
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厚重,那不着痕迹将幼子推至身前,刻意捆绑起与她牵绊的卑劣手段,无一不让他作呕!
更为凶险致命的,在无声处。
其二,是庙堂深渊之下潜藏的无尽漩涡。他白怀瑾乃太子党成员,执棋盘一端,鹿鼎季便是晋王座下那把最锋利的刀。
夺嫡之争,早已是不死不休的血仇。
刀光剑影虽未出鞘,彼此却心知肚明。
必有一方最终倒下,成为另一方通往至尊之位的垫脚枯骨。
而最大的隐患。
白怀瑾眼睫猛地一颤,瞳仁深处掠过一丝恐惧。
以护国公府如今在军中的位置,未来几年,为了更深地攫取兵权,彻底掌控陇右与西军大部。
陕东道。
冯氏。
那坐拥西北铁骑近半的大行台冯氏。
利益相系,唯有联姻。
白怀瑾几乎可以预见那个冰冷的画面。鹿鼎季终将迎娶冯氏嫡女,这是倾轧的必然。
届时,桑知漪如何自处?
她那颗玲珑剔透的心,如何承受这等羞辱?
他想开口,他想对着那道背影嘶吼出声,要她看清,要她远离鹿鼎季!
可话至嘴边,却被死死堵住。
“谢钧钰……”
那一日,满城风雨,她站在他面前,眼中再无半分暖意,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澄澈:
“白公子所谓前程,所谓权衡,所谓利弊,恕知漪不懂,更不在乎。情之所钟,本就是飞蛾扑火,不问归期。世子说的‘日后’,那是在世子心中排了千百回得失后做的选择。可对于我,便只是此刻,此心,此生不悔。”
桑知漪的世界,纯粹得不染尘埃,感情便是感情,只关风月,不涉权衡。
利益的肮脏分析,只会玷污她的赤诚,惹来她眼底更深的厌弃与疏离。
喉头泛起一片腥涩的苦意。
不能重蹈覆辙!
至于她前世的死。
若鹿鼎季与此事有半分牵扯,若今生她再与那人纠缠不清……
他不敢想。
他预见了悬崖的方向,却无法伸手将她拉回安全地带。
他甚至不敢有丝毫莽撞之举,生怕再往前一步,激怒的不仅仅是鹿鼎季的权势,更会彻底失去站在她身侧远远守护的资格。
夜色彻底笼罩。
远处的车灯已完全被京城的万家灯火吞没,再难寻一丝踪迹。
青石长街上,只余他一道伫立的影子,被月光无限拉长,如同钉死在这冰冷天地间一道无声的伤痕。
唯有心腔深处,那一声沉重而绝望的叹息,无人听闻:
知漪……
我该拿你……
如何是好啊?
玄月堂门前朔风卷过,挟着细碎雪霰。
“小……小姐!”侍女翠莺扶着车门,声线陡然拔高,带着压不住的惊惶,“马车后头……有人!”
桑知漪循声望去。
高大马车车轮靠墙处,逼仄狭小的背风角落里,瑟缩着一团模糊的影子。
借着门前悬挂的昏暗气死风灯,勉强可辨那是一个人。一个女子。
蜷缩如虾,极力地想要将自己嵌进车轮与冰冷墙壁构成的微小夹角里。
蓬乱如枯草的头发沾满雪粒与尘土,结成一绺一绺。
身上一件辨不出原色的单薄夹袄破了好几个大洞,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透着青灰的死气。
枯瘦如柴的骨架在寒风中剧烈颤抖。
翠莺这一嗓子惊动了那团影子.
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中,那人猛地一个激灵,骤然抬头。
一张布满脏污的脸露了出来。脸颊深陷,颧骨高耸。
那眼中,盛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惊惧。
“啊——!”短促破碎的尖叫声从她喉咙里挤出,又在寒风中断裂。
她拼命用手抱紧自己的头,试图缩得更紧,埋得更深。
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牙齿上下撞击发出清晰的咯咯响。
“别打我……求求……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饶声混杂着绝望的呜咽,断断续续。
“小心!”
白怀瑾身形一闪,几乎在桑知漪目光捕捉到那角落的瞬间,便已稳稳错步,严严实实挡在了她与那陌生女人之间。
他垂在身侧的手已无声移至腰间佩玉处,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锁住女子。
桑知漪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阻了一下脚步。
隔着白怀瑾高大的背影,看着那墙根下无助蜷缩的可怜人。
寒风呼啸,裹挟着零星雪粒扑在脸上,带来针扎般的寒意。
她眉尖微不可察地蹙起。
旋即,她略略偏身,从白怀瑾笼罩下极富压迫感的阴影里,往前踏了一小步。
并不远,距离那角落依然丈许。
“别怕。”
声音不高,亦不刻意放柔,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带着一种奇特的安定感。
“没人会打你。”她顿了顿,“天太冷了,你为何独自在此?”
风声呜咽。
那墙角下蜷曲的脊背微微一僵。
抱着脑袋的手臂,带着试探般的迟疑,松开了些。
一张被恐惧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抬了起来。眼睛空洞浑浊,像是蒙着厚厚的阴翳。
她茫然地望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桑知漪耐心地迎着她的视线,不再开口,只等着。
时间在寒风与微雪中凝滞了数息。
终于。
那女人眼中厚重的阴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缓慢地拨开了一隙。
一点微弱的光亮挣扎着亮起,映出桑知漪清晰的面容。
然后。
“哇——!”
一声凄厉的哭嚎猛地爆发出来。
那女人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从那个狭小的角落里连滚带爬地蹿了出来。
她几乎是扑滚着冲到桑知漪和白怀瑾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重重跪下!
“小姐!活菩萨!小姐救命啊——!!”
不顾一切地磕头。
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闷响。
“救救我……救救我……小姐!您发发慈悲!救我出去!别让他们抓我回去!回去就是死路啊——!!”
“求您……行行好……给条活路……”
白怀瑾的眉头骤然锁紧。
看着这突然扑出又疯狂磕头的女人,他几乎立刻就要横身再次将桑知漪护得更严实些。
桑知漪的目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女人此刻的惨状。
天寒地冻,身上只有那件薄如纸片的夹袄。寒风吹透衣料,冻得她浑身青紫交加,皮肤像是覆了一层灰蒙蒙的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