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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仲晏突然抓起石块追出去,吓得那群孩子作鸟兽散。那晚他跪在她榻前,用帕子裹着捣烂的草药给她敷手,月光映得他侧脸像玉雕。

“发什么呆?”蔺仲晏将剔净刺的醋鱼夹到她碗里。这个动作他做了十年,从七岁那个雨夜开始——那时她嫌鱼腥不肯吃饭,是他板着小脸说“挑干净了,吃”。

桑知漪忽然鼻尖发酸。

“仲晏…”她握住他正在布菜的手,腕间白玉镯碰到他掌心旧疤。

那是十二岁那年,他为护她被恶犬咬伤留下的。

蔺仲晏僵在原地。少女指尖温度透过薄茧传来,让他想起及笄那夜,她醉醺醺扯着他衣袖说“要一辈子做姐弟”。那时她眼里映着星河,而他喉间含着黄连。

“尝尝这个金乳酥。”桑知漪慌忙松手,将点心戳得七零八落。她没看见对面人迅速泛红的耳尖,更不知昨夜蔺仲晏在院里练剑到三更,只为压下那句“要不要一起”带来的心悸。

桑知漪心里沉甸甸的。

她没急着说明来意,先让蔺仲晏在雕花木凳上坐了,叫跑堂的送来热酒小菜。

细白手指捏着青瓷酒壶给他斟酒,熟练地介绍着翡翠虾饺和糖醋鲥鱼的典故。

蔺仲晏望着她说话时微微颤动的珍珠耳坠。这串珠子他记得,是去年上元节在朱雀大街铺子里买的。

当时她嫌太贵重不肯收,还是他趁人不注意悄悄塞进她妆奁的。

“姐姐如今越发像京城贵眷了。”他忽然说。

桑知漪正夹着水晶肴肉的手顿了顿。从前在金陵老宅,她总爱穿石榴红骑装,辫梢系着银铃铛,骑着小马驹带他闯祸。

眼下这身云烟粉妆花缎袄子虽美,却像把野蔷薇养进了青瓷瓶。

“仲晏...…”

“姐姐要说什么我都明白。”他突然打断,从红泥炉上提起滚水,将她面前凉透的茶盏换了。白雾腾起时,桑知漪看见他手背凸起的青筋。

茶汤在盏中打了个旋。蔺仲晏盯着那片浮沉的茶叶:“上个月初七,谢家军出玉门关那天,你在城楼站了三个时辰。”他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总说我照顾你,可姐姐何尝不是把整颗心都掏给别人?”

桑知漪指尖发颤,筷尖的虾饺掉进醋碟。深褐色酱汁溅在月白裙裾上,晕开点点墨痕。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拿帕子去擦,绣着并蒂莲的绢子却被蔺仲晏夺了去。少年半跪下来,用自己袖中崭新的素绢轻轻按在污渍上。这个角度望去,他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似的阴影。

“那年我娘病重,族里叔伯要抢我家田产。是姐姐翻墙进来,举着火把挡在我身前。”他忽然说起旧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帕子边沿,“你那时才到我肩膀高,却敢指着那些大人的鼻子骂‘谁敢动仲晏,我就烧了祠堂’。”

桑知漪喉头发紧。

记忆里单薄的少年如今已高出她许多,肩膀能撑起鸦青色锦袍上的云纹。可当他抬眼望过来,瞳仁里晃动的光竟与十年前蜷在假山洞里的小公子重叠。

“后来你染了风寒,烧得说胡话还攥着我的衣角。”蔺仲晏忽然笑了,眼尾却泛红,“那时我就想,等我长大...…”

窗外忽起一阵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雕花槛窗上。跑堂送来新煨的佛跳墙,揭盖时浓香四溢,却冲不散满室凝滞。

“别说这些了。”桑知漪按住他发颤的手腕,“尝尝这个,是你最爱吃的。”

“我最爱吃的从来不是佛跳墙。”蔺仲晏反手握住她指尖,掌心滚烫,“是姐姐偷摘的酸杏子,是你生辰时掰给我的半块桂花糕。”

“仲晏!”桑知漪猛地抽回手,珍珠耳坠撞在鬓边叮咚作响。她看见少年眼底闪过受伤的神色,像被火钳烫了似的别开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楼下传来卖花娘子的吴侬软语,一声声“玉兰香嘞”顺着寒风往上飘。桑知漪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想起前世那个雪夜。

红衣宰相独自立在御史台石阶上,肩上积了寸许厚的雪。

直到更鼓响过三遍,才听见他低低唤了声“姐姐”,转身时大氅扫落一地琼碎。

“你永远是我弟弟。”桑知漪听见自己声音发虚,“等开了春,我介绍王尚书家的小姐与你认识。”

青瓷盏突然炸开脆响。蔺仲晏失手打翻了茶盏,热水泼在蟒纹腰封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案几上流淌的水渍:“姐姐是要给我说亲?”

桑知漪慌忙去擦,被他一把抓住腕子。少年手指冰凉,力道大得她生疼:“当年你说要护我一辈子,如今连这点念想都要收回去?谢钧钰能给你的,我照样可以!”

桑知漪浑身发冷。那晚谢钧钰确实来过,说若他能活着回来......后面的话被夜风吹散了,只剩他掌心粗粝的茧子擦过她手背。可这事连贴身丫鬟都不知晓。

“你派人监视我?”她声音发抖。

蔺仲晏像是突然惊醒,踉跄着后退半步。窗外飘进的雪沫落在他肩头,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我只是......怕你受委屈。”

桑知漪望着这个自己从小护到大的少年,忽然觉得陌生。他腰间玉佩还是去年她送的生辰礼,墨绿穗子却换成了与她裙裾同色的粉。

记忆里总跟在她身后喊“姐姐等等”的小公子,何时生出了这般偏执心思?

蔺仲晏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便是做个寻常弟弟伴在身侧,也不成么?”

桑知漪指尖颤了颤。弟弟二字裹着示弱的意味,仿佛天生就该被护在羽翼之下。

这般称谓模糊了男女界限,无论唤作弟弟还是妹妹,在姐姐眼中总归是要照拂的稚子。

这恰是蔺仲晏最不愿的。

他多想成为能为她遮风挡雨之人,可桑知漪只肯给他留一方矮檐。她分明看穿他眼底暗涌的情愫,却偏要装作不知——或者说,不愿知晓。

无妨。少年将滚烫的心事压进胸腔最深处,面上仍是温驯模样。只要能守着她,名分又有何要紧?

那年隆冬她掀开假山洞口的枯藤,将蜷缩在阴冷中的他拉进暖阳里,自那日起,他早把自己困在了有她的方寸天地。

“阿姐也要像母亲那般抛下我么?”

茶雾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腾,晨光斜斜映着他泛红的眼尾。若桑知漪不曾见过那位红衣权臣眼底的灼灼光华,不曾尝过爱而不得的苦涩,此刻怕真要信了这委屈神情。

可她分明看见少年眸中墨色翻涌。

蔺仲晏忽而别开脸,唇角扬起乖巧弧度:“往后定不再惹阿姐恼火,你不喜之事,我绝不沾染半分。”

所以,别推开我。

桑知漪望着他紧绷的肩线,蓦地想起自己也曾这般固执地攥着一段无望情思。世人皆道放下是解脱,可谁又知剜心之痛?既是他选的路,何必强求。

“我原也不是易怒之人。”她执箸夹了块芙蓉糕放进他碗中,“快些用膳罢。”

“可要饮些梅子酿?”少女嗓音浸着人间烟火气。

蔺仲晏摇头:“不必。”

他始终记得她闻不得酒气。十三岁那回偷饮桂花酿,醉得扯着她衣袖要学绣鸳鸯。

桑知漪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得翻出绣绷应付。谁知银针刚穿好丝线,少年便“哇”地吐在她绣了半载的并蒂莲香囊上。

“阿姐答应过不再提这茬的。”少年耳尖泛红,挺拔如竹的身形难得显出几分局促,“如今早不贪杯了。”

桑知漪扑哧笑出声:“不过试你一试。就你那酒量,在外头可千万莫碰杯盏。”

蔺仲晏跟着轻笑,眉宇间阴霾稍散。若能换她展颜,便是日日扮作乖顺弟弟又何妨?总归岁月漫长,他有的是耐心等霜雪化春水。

窗外雀儿啁啾着掠过檐角,桑知漪垂眸搅动碗中甜羹。

她何尝不知少年心思,只是那人红衣猎猎的身影仍盘桓心间。

情字最是磨人,她既挣脱不得,又怎忍心将旁人拽入这无底深渊?

“阿姐尝尝这个。”蔺仲晏将剔净鱼刺的鲈鱼片推至她面前,“今晨庄子上新送的。”

桑知漪夹起莹白鱼肉,鲜甜滋味在舌尖漫开。

抬眼见少年专注布菜的模样,忽觉鼻尖发酸。这般好儿郎,合该得份完满情意,而非陪她困在旧梦里蹉跎年华。

“听说城南梨园新排了折子戏。”她咽下喉间苦涩,“过两日陪我去瞧瞧可好?”

蔺仲晏执壶的手顿了顿。从前她只与那人同去梨园,回回都要在妆匣里藏支红珊瑚步摇。此刻那抹艳色仍静静躺在多宝阁最深处,像道永不结痂的伤。

“好。”他笑着应下,指节攥得发白。

桑知漪望着他骤然明亮的眸子,心口泛起细密刺痛。

她终究是自私的,贪恋这片刻温暖,又给不起半分承诺。或许等那折子戏唱罢,该寻个由头将他支去江南游玩。

日影渐渐西斜,少年捧着茶盏絮絮说着书院趣事。桑知漪有一搭没一搭应着,目光掠过他英挺的侧脸。

再过两年,媒婆怕是要踏破蔺家门槛。到那时,他该会遇见真正值得捧在心尖的姑娘罢?

“阿姐又在走神。”蔺仲晏忽然倾身凑近,“莫不是嫌我聒噪?”

清冽松香扑面而来,桑知漪下意识后仰,后腰抵上冰凉椅背。

少年却已退回原位,仿佛方才的逾越不过是她错觉。

桑知漪耳尖发烫,伸手去捂蔺仲晏的嘴:“陈年旧事还翻出来说!”

少年温热的气息扑在掌心,惊得她慌忙缩手。

蔺仲晏却笑弯了眼睛:“那年姐姐嗜甜如命,城西徐记的芙蓉酥每日都要买三匣子。”他指尖在案几上比划着,“有次你贪吃积食,半夜疼得直打滚。”

“你还说!”桑知漪抄起银箸作势要打。青玉镯子磕在瓷盘上叮当响,倒像是应和着楼下说书人的醒木声。

蔺仲晏笑着往后躲,袖口扫翻盛着糖渍金桔的青瓷盏。

蜜色糖浆在檀木桌面上蜿蜒,他忽然收了笑意:“后来姐姐突然不肯吃甜食,连生辰面都要厨娘少放半勺糖。”

桑知漪垂眸拨弄着碗里的酒酿圆子。那年她偷穿母亲新裁的月华裙,生生勒断两根绦带。偏这糗事被蔺仲晏撞个正着,从此成了他拿捏自己的把柄。

“前日徐记掌柜还问起你。”蔺仲晏将新上的杏仁酪推到她面前,“说那位买酥饼总要搭半包蜜饯的姑娘,怎么两年没来了。”

桑知漪舀着乳酪的银匙顿了顿。前世她为保持腰身,硬生生戒了甜食。

如今重活一世,倒不必这般苛待自己。这般想着,竟将整碗杏仁酪吃了个干净。

两人说笑着下楼时,正撞见一群锦衣公子往外走。

为首的青年玄衣玉冠,腰间蹀躞带缀着七宝琉璃,行走间暗纹衣料泛着流水般的光泽。

桑知漪下意识退到廊柱后。那人却在门槛处驻足,转头望过来的眼神似深潭投石,激起她袖中指尖微微发颤。

正是鹿鼎季。

寒风卷着雪沫扑进大堂,吹动鹿鼎季袖口碧色绫带。他目光在桑知漪泛红的耳垂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玄色大氅扫过门槛时,露出内衬银线绣的仙鹤纹。

“姐姐何时结识了鹿伯父?”蔺仲晏盯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嘴角噙着笑,眼底却结着冰碴。

桑知漪拢紧银狐裘的领口:“上香时偶遇罢了。”

“鹿家小公子前日还来我府上讨教箭术。”蔺仲晏状似无意地拂去她肩头落雪,“说起他父亲冬日总犯咳疾,连圣上赐的冰山雪莲都不见效。”

桑知漪脚步微滞。前世鹿鼎季便是因这宿疾,在三十七岁那年咳血而亡。

那时他官至内阁首辅,临终前却攥着支褪色的珠花,药碗打翻在紫檀脚踏上都没察觉。

“鹿公子看着单薄,倒是热心肠。”她故意曲解话意,“前日还帮我寻回落水的荷包。”

蔺仲晏唇色发白,攥着马鞭的手指节泛青。

正要开口,忽见长街尽头驶来辆青帷马车。金丝楠木车辕上刻着鹿氏族徽,车窗纱帘被寒风吹起一角,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

桑知漪望着那抹玄色身影没入风雪,忽然想起前世某个雪夜。鹿鼎季独自站在御史台石阶上,肩头积雪足有寸许厚。

她隔着宫墙远远望见,竟与此刻马车里挺直的脊背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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