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墨茵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喜悦的光芒。
实际上,“梅煎素雪”的生意如今已渐入佳境,桑知漪的到来与否对店铺的经营并无实质影响。
她此行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放松心情的借口。
否则,日复一日地困在家中,让父母与兄长为她忧虑不已,心中的压抑感只会愈发沉重。
桑知漪正为魏墨茵系上狐裘领口的珍珠扣,铺子门前的铜铃忽然叮当作响。
蒋圆圆裹着猩红织金斗篷跨进门,鬓间累丝金凤钗的流苏扫过门槛积雪,扬起细碎冰晶。
“哟——”她尾音拖得老长,染着丹蔻的指尖拂过柜台上的青瓷瓶,“这不是克死国公府的桑大小姐么?”镶着东珠的绣鞋故意踩上魏墨茵的裙摆,“魏姐姐成婚年余尚无喜讯,莫不是被这扫把星妨着了?”
魏墨茵反手就要掀翻茶盏,却被桑知漪按住。
素手拈起案上红参切片,桑知漪轻笑:“蒋姑娘怀着身子还敢乱嚼舌根,不怕惊了胎神?”她突然倾身上前,惊得蒋圆圆后退撞上多宝架,“还是说......这孩子本就不该来?”
“你胡吣!”蒋圆圆护住尚未显怀的小腹,镶宝护甲刮花了檀木柜台,“我如今是武宁侯世子正经抬进门的贵妾!总好过你——”她忽然压低嗓音,毒蛇吐信般耳语,“被谢小将军玩烂的破鞋。”
魏墨茵抄起捣药杵就要砸,桑知漪却已旋身落座。
羊脂玉镯磕在紫砂壶上清响:“上月十五,世子爷在醉仙楼为个胡姬与平西伯世子大打出手。”她慢条斯理斟茶,“蒋姑娘这胎若真是金疙瘩,何至于亲自来我这晦气地方找不痛快?”
蒋圆圆脸色骤变。那日贺胤捷确实彻夜未归,翌日颈侧还带着胭脂印。她强撑冷笑:“总归是贺家血脉,不像有些人……”镶着红宝石的护甲突然指向门外围观的百姓,“连窑姐儿都比你干净!”
寒风卷着残雪扑进门槛,桑知漪的月白裙裾却纹丝不动。她抚过案上金丝楠木药匣——那是谢钧钰临行前亲手所制,匣底还刻着“赠吾妻”三字。
“听闻世子的通房丫头春桃,前日刚灌了碗红花。”桑知漪突然抬眸,眼底寒芒如刃,“蒋姑娘猜猜,下一个会是谁?”
围观人群响起抽气声。
这事原是武宁侯府秘辛,此刻却被当众揭破。蒋圆圆精心描画的柳叶眉扭曲成怪异的弧度,镶宝护甲深深掐入掌心。
“都住口!”魏墨茵突然摔了茶盏。碎瓷溅到蒋圆圆脚边,惊得她踉跄跌坐在太师椅上。魏墨茵气得浑身发抖:“再敢污我妹妹清誉,拼着吃官司我也跟你同归于尽!”
“姐姐慎言。”桑知漪按住她颤抖的手,转头对伙计吩咐,“取安胎药来,记我账上。”青瓷瓶“咚”地砸在蒋圆圆面前,“这药能保你三月无虞,权当谢礼。”
蒋圆圆怔住:“什么谢礼?”
“谢你让我看清贺胤捷真面目啊。”桑知漪笑眼弯弯,“若非你当日设计落水,我怎知他连凫水都不会?”
她突然贴近蒋圆圆耳畔,“顺便告诉你,谢家军三日前已过潼关——你猜他能不能回来?”
蒋圆圆猛地站起,镶宝护甲带翻药瓶。褐色的药汁顺着织金裙摆蜿蜒如毒蛇,她突然意识到这是桑知漪的圈套——从进门起,每个字都在诱她说出更多丑事。
香炉腾起袅袅青烟,蒋圆圆指尖拂过柜台上月影纱,“听闻你这铺子要盘出去?不如折价让给我家陪房,好歹全了姐妹情分。”
魏墨茵“啪”地合上账本就要起身,却被桑知漪按住手腕。少女葱白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拨,珠玉相击声清脆悦耳:“世子夫人若想喝茶听曲,出门左转是春熙楼。”
蒋圆圆身后穿杏子黄衫的姑娘突然嗤笑:“破落户还摆掌柜架子呢!”
“这位妹妹新来的吧?”魏墨茵捻起匹天水碧软烟罗,“蒋姐姐没告诉过你,去年她拿赝品翡翠讹诈当铺,还是我们桑家帮着平的账?”
蒋圆圆脸色骤变,镶宝石护甲猛地扣住柜台边缘:“少废话!今日这铺子我要定了!”
“表姐不是说要看苏绣样子么?”桑知漪突然挽起魏墨茵胳膊,“正好腾地方给世子夫人养胎。”她笑眼弯弯转向蒋圆圆:“东厢房备着安胎药,夫人要歇到足月也无妨。”
蒋圆圆被噎得涨红了脸,正要发作,忽见桑知漪向前逼近半步。
她条件反射护住肚子后退,湘裙绊到门槛险些摔倒,三个跟班手忙脚乱去扶,活像团滚进染缸的乱麻。
“桑知漪你竟敢无礼……”
“我竟敢如何?”桑知漪指尖掠过她腰间羊脂玉禁步,“夫人方才不是说要替我照看铺子?”她突然压低嗓音:“听说武宁侯府最近在查外院账目?”
蒋圆圆瞳孔骤缩,镶金护甲“咔”地折断半截。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童声:“桑姐姐,我给你带糖蒸酥酪来啦!”
十岁小公子蹦进门槛,月白锦袍上银线绣的仙鹤振翅欲飞。
鹿寒将食盒往柜台一搁,歪头打量蒋圆圆:“这位大婶好面熟,莫不是在长乐宫跳过驱蛇舞?”
满室死寂。
蒋圆圆血色尽褪,恍惚又看见鹿寒放出来的那条青蛇在肩头游走。
那日她甩脱不得,生生扯烂了价值千金的云锦外衫,回府还被婆母罚抄三个月《女诫》。
“你......你莫要胡来!”她踉跄着退到门边,“我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
鹿寒从袖中掏出个竹筒晃了晃,三个跟班顿时尖叫着挤作一团。小公子满脸无辜:“这是装蛐蛐的竹管呀!”他忽然睁大杏眼:“难道蒋姐姐以为是小青蛇么?”
蒋圆圆与武宁侯世子贺胤捷喜结连理后的次日,她第一次踏入了皇宫,前往长乐宫向鹿皇后致谢。
在那里,她与鹿寒的相遇,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回忆。
那天,鹿皇后特意邀请了左都御史府上的关晓彤一同入宫观赏盛开的菊花。
就在众人欢声笑语之际,鹿寒不知从何觅得一条小蛇,他的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意,朝关晓彤挥了挥手:“关姐姐,我给你带来了一个稀世之宝。”
单从外表来看,鹿寒显得异常乖巧可人,肌肤白皙,容貌俊秀,宛若观音座下的童子,充满了迷惑性的纯真。
关晓彤毫无防备,好奇地凑上前去观赏,随即,整个宫殿便被关晓彤的惊叫所充斥。
那叫声震耳欲聋。
蒋圆圆亲眼目睹那条青色的小蛇在关晓彤的右臂上缓缓盘旋。关晓彤惊恐万状,完全忘记了宫廷礼仪,惊慌失措地跳来跳去,引得宫殿中的宫女太监们纷纷惊慌失措。
而鹿寒,却站在一旁,满脸的委屈之色:“我以为关姐姐会喜欢我的小青。”
起初,蒋圆圆只是站在一旁静观其变,然而,倒霉的关晓彤竟然猛地一跳,将小蛇弹开了。
紧接着,蒋圆圆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青蛇越过满殿的人群,径直落在她的身上!这下,惊叫的人换成了她。
不幸的是,她并没有关晓彤那般幸运,无论如何挥动,都无法将蛇摆脱。最后,还是一位胆大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将那条蛇从她的背上取下。
那夜,蒋圆圆整夜未眠,梦境中尽是惊悚的蛇影。
而她的夫君贺胤捷却对她的苦楚毫无察觉,反而责怪她在皇后娘娘面前失态。
再也没有人比蒋圆圆更深刻地体会到,鹿寒那看似无害的笑容背后,隐藏着的是怎样的乖戾与恐怖。
每当她见到鹿寒,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种恐惧,如影随形!
铜铃叮咚轻响,鹿寒蹦跳着跨过门槛,腰间玉坠子撞得叮当乱响。他歪头盯着蒋圆圆发间乱颤的珍珠步摇:“这位婶婶好生面善,莫不是去年中秋往御膳房偷糕饼的那个?”
蒋圆圆护着肚子后退半步,镶宝护甲在柜台上划出尖利声响:“小公子说笑了。”
“谁同你说笑?”鹿寒突然从袖中掏出个竹筒,“小青最爱吃甜糕,婶婶要喂它么?”竹筒里传来窸窣声,惊得蒋圆圆织金裙摆扫翻了青瓷罐。
桑知漪忍笑递上安神茶:“蒋姑娘慢些,当心动了胎气。”茶汤故意泼出半盏,在蒋圆圆裙面洇出深色痕迹。
“我突然想起府里还炖着安胎药……”蒋圆圆白着脸往外挪,鹿寒却举着竹筒步步紧逼。镶宝绣鞋绊在门槛上,她险些摔进雪堆,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扶住了。
魏墨茵望着那串仓皇逃窜的背影,噗嗤笑出声:“这小青蛇倒是比门神管用。”
“小青在此。”鹿寒哗啦倒出竹筒里的物什——竟是根碧玉雕的蛇形镇纸。
桑知漪抚掌轻笑:“好一招空城计。”
鹿寒得意地晃着脑袋,镶金抹额上的东珠扫过眼尾:“上回见这蠢妇往我爹茶里下药,就该让真小青咬她一口。”他忽然凑近魏墨茵,“姐姐想不想看真蛇?我养了条翠青,鳞片比翡翠还透亮呢!”
“不必!”魏墨茵揪着帕子退到柜台后,碰翻了装干茉莉的琉璃罐。
鹿寒笑嘻嘻捡起散落的花苞,忽然嗅了嗅:“这茉莉陈了三年?配杏仁酪正好。”他熟门熟路爬上高脚凳,“再要一瓮沉香熟水,浇在碎冰上。”
桑知漪系上杏子红的围裳,从冰鉴取出去岁窖藏的梅花雪水。铜吊子咕嘟冒泡时,鹿寒晃着短腿问:“你这铺子怎的冷清?上回来还要排队。”
“许是雪天路滑。”桑知漪将云片糕摆成莲花状,突然瞥见少年腰间新挂的蟠龙玉佩——那是皇后宫里的物件。
鹿寒叼着玫瑰酥含混道:“包在我身上!”他掏出个小印往账本上摁,赫然是内造的凤纹章,“明日就让尚宫局来采买茶点。”
魏墨茵惊得帕子落地:“这如何使得?”
“就说皇后娘娘爱喝他家的沉香饮。”鹿寒舔掉指尖糖霜,“前日娘娘还夸我孝顺呢。”他忽然压低声音,“关家那女人再敢往我爹跟前凑,我就让小青钻她被窝!”
桑知漪将桂花浆水装进掐丝珐琅食盒,状似无意道:“听闻关小姐最畏寒,冬日总要抱着暖炉。”
鹿寒眼珠一转,拍案笑道:“妙啊!往她暖炉里塞冰片!”他蹦下凳子时,腰间玉牌撞在柜台上叮当响,“这些点心都包两份,我要带进宫给皇后娘娘尝尝。”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马蹄声。穿玄色箭袖的少年侍卫翻身下马,肩头落满细雪:“小公子,该回府温书了。”
“就说我腹痛!”鹿寒捂着肚子往柜台下钻,撞翻了装松子的陶罐。
桑知漪拎着后领将他拽出来:“前日太医令才嘱咐,寒症未愈不可贪凉。”她将温着的姜枣茶塞过去,“喝完才许走。”
鹿寒皱着脸灌完药茶,忽然从荷包摸出颗金瓜子:“赏你的。”又摸出颗夜明珠扔给魏墨茵,“封口费。”
魏墨茵对着明珠苦笑:“这小祖宗……”
“他这是谢我们陪他演戏呢。”桑知漪擦拭着鹿寒摁过凤印的账册,朱砂印泥在雪光下艳得像血,“明日怕是要热闹了。”
青瓷盏里的雨前龙井渐凉,鹿寒踮脚将最后一块桂花糖糕推给桑知漪。窗棂漏进的夕照里,小公子发顶翘起几缕呆毛,随着动作轻晃。
“桑姐姐咱们结拜吧!”他突然拍案,震得茶盏叮当响,“往后谁敢欺负你,我就带金翅大将军咬他!”
桑知漪望着他袖口沾的糖霜,忽然想起某人离京前夜,也是这般孩子气地往她荷包塞满松子糖。
街角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结拜要摆香案么?”
“我当大哥你当二姐!”鹿寒蹦下绣墩,腰间玉佩撞出清越声响,“每月初一给我买糖画,十五请我吃炙羊肉。”
暮色漫进铺子时,桑知漪惊觉自己竟笑了整盏茶功夫。檐角铜铃被晚风撩动,她望着小公子蹦跳远去的背影,忽然伸手接住片落叶——原来秋意已这般深了。
桑府灯笼次第亮起,隔着影壁便听见父亲与兄长刻意提高的笑谈。
自谢钧钰离京,全家连廊下鹦哥都换了新词,生怕哪个字眼触痛她心肠。
“小姐可算回来了!”门房老仆接过披风,神秘兮兮指指花厅,“贵客临门呢。”